李玉淳是赤脚走出来的。
他头发散乱,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披挂在身上。
夜风清凉,带着透骨的寒意,细密的汗珠却将那衣衫都浸透了。
这样看来,他比裴显这个浪荡公子更要像是当局之人啊。
“……难怪季孙汨罗轻易得了女祭史的名位,原来他们早就暗度陈仓了呢!”
“是啊,爬上了少傅大人的床……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瞧着本本分分的一个人,没想到暗地里竟这般不知廉耻……”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细索之声不绝。
“本来我要做那个冤大头呢。”裴显苦笑。
因他离得够远,索性就对轩辕琭摊开来说。
“她那个妹妹真是好手段,差点就被她摆了一道,我的真心算是喂了狗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物件来给他看。
一枚鲛珠——正是季孙汨罗早些时候预备给他的贺礼。
那珠子能汇聚灵力,让法咒炼制精纯,故稀有而珍贵,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给一个人的。
“若非她将此作为定情信物,我断是不能相信的。”他一贯自在调笑的清俊面孔上竟有一分沉静。
“好在最后醒悟过来。”裴显又恢复到原状,他自嘲道,“我惯作玩弄人心,本就不配拥有真心。”
“可她这般糟践人,可想过会后悔?”
爱是隐忍与克制,正是因为动了真心,才不敢轻易亵渎,才会退避三舍,才会徘徊踟躇。
轩辕琭沉默了。
……所以你父亲让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你好。
你这样一个蠢笨的人,又怎会清楚,又怎会逃脱这样严密规整的陷害呢?
轩辕琭还在愣神,裴显已将珠子塞进他手中。
“你与季孙女大人更亲近些,便代我将这东西送还人家。”
轩辕琭怔了怔,“我与季孙汨罗……”
“瞒我做什么?”裴显笑道,“我虽久不在王廷,却也一直身处漩涡中心。”
“况且你我相熟已久,这点心思我岂能不知?”
他叹息道:“你比我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是为你欢喜的。然就我来此几日所见,这污糟之地却愈加泥泞,我提醒你——若是没有能力保全自己,就不必再牵扯旁人入局,不然只会徒增烦忧。”
“我知道。”
裴显笑了笑,推了推他的肩臂,“不要老是一副无坚不摧、坚忍不拔的神色,放松一点,不会太辛苦的,毕竟……”
他用肘臂顶了顶他的胸口,“这次我会留下来陪你。”
在他惊异的目光下,他咧嘴笑了笑。
“……直到喝到你的一口喜酒为止。”
新月皎皎,浮浪涛涛。
便与君,池上觅残春,烛下照旧影,花如雪,雪如银,银柱枝上舞,一路风雨共度。
二人还在推搡,前面却已剑拔弩张。
两厢僵持,便有人要强行夺门。
李玉淳已将双指并拢,交叠在口唇之间。
“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同时回首。
自幽林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她将灯盏拉向自己,荧荧火光之下,她的面容自一清二楚。
“季孙汨罗?”
“女祭史大人?”
“姐姐?”
惊愕自他们口中发出,好似一道咒符,兀地将这场春日闹剧终结。
“别摘。”
“不能偷花。”
“……这是她最喜欢的。”
他笑了笑,手还是伸过来了,却见那花纹丝不动,底下那影子却随着他摘取的动作抖动了起来,然后,“嘭”地一下,花枝被折断枝头的样子,那影子竟跟着他的手一起走了。
于是,那影子就倏地来到了她的怀里。
她满目惊奇,伸手试着轻轻碰了碰,那影子花似有灵性,也跟着微微动了一动,她噗嗤一下就笑了。
笑着笑着,她故意板起脸来,把手往前一摊,问道:“那珠子可还在?”
“送出去的东西原本就没有要回的道理啊。”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怎的?后悔了么,要涎皮赖脸的要走不成?”
她眉眼弯弯,“对,我涎皮赖脸——快把它给我,让我丢进水里溶了算了,那么些个本事不用,尽弄这些拈花弄影消遣人的玩意儿,着实糟践了好物,也免得你不求上进,玩物丧志。”
春日漫漫,清涧潺潺。
他的笑却在此时凝住了。
“做得再好,都不会满意。我又何必处处心悬,事事苛求。”
“……想是太过严苛了。”这两日,内廷都在传羽王狠狠驳斥了上呈的策论,大殿下恐怕已经失了陛下的喜爱。
“左右是错。我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言语奚嘲。
她面色紧张,一时不知如何宽慰。
“阿琭。”
“不过,你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将话题随意一扯,她便不自觉地跟着走了。
她抬了抬目,看看他。
“这几日你好像一直躲着我。”
他长长的睫缓缓地垂下。
他沉默了。
“为什么躲我?”她看着他的面孔,突然悟到什么,“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与少傅大人……”
“不是。”
怎么这么想呢?他蹙眉。
那是什么??
她一脸的稀里糊涂。
“最近郤后可有喊你过去?”
“三日里总有两日要去,我就不明白了,我哪里看着空闲了,要叫她三天两头的喊我去做那些个无聊透顶的事。”
这么说着,想是愤闷,她竟蹲到那池边,拾了片宽掌大的叶,索性在水里捞起鱼来。
“你有那么多想不明白的事,为何不好好想一想?”
“唉,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好端端的,李师傅为什么走了?”
“不明白么?”
身为棋子,却不清楚这棋盘里的局势。
确实是伤透脑筋的事啊。
轩辕琭将她捞拾不缀的那只手并握了起来,叫她的面孔正对自己。
“你当真认为以你自己现有的能耐可以轻易进得了密林?”
“所谓起死回生之秘药,这样隐匿又私密的的讯息究竟是怎么传入他人耳里去的?”
“那批驳的谶书为何会有前后两副?”
“这些你到底想过没有?”
“季孙汨罗,所见非所见,所闻非所闻,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虚假的东西需要谎言来遮掩。
掩盖事实,便有隐秘在谎言背后的秘密。
李少傅的密室里必定藏匿了惊天的秘密。
他突然这么一说,倒叫她张皇失措。
她向他细说了屋内的情景,包括测绘的璇玑玉衡,散乱的谶言偈语,只是那暗室里的事,她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但聪慧如轩辕琭,可能已猜出了大概。
是啊,那个时候,她的出现,如此出乎意料,就连李玉淳的脸上都显露出不可思议。按照他当时的态度与做法来看,他是想要硬抗下来的。只是不知道她如何消无声息地消失在藏室,又意想不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惯用右肢,那日却左手持灯,隐藏在袖口之下的那只手臂怕是滴答滴答地淌着血。
她避开轩辕琭灼灼逼人的那双眼,将目光重新投回那莲池之中。
因为惊惧,那日的情形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那男孩一侧面颊上鲜红的胎生印记。
他凑在她耳畔低声怂恿:你放了我好不好?
你放了我……
……恶魔的诱导啊。
多年之前的央求谁曾想如今反过来成为她无边的桎梏。
“……说到底,你是真正见过我恶鬼一般模样的呢。”
所谓命运,其实早在最初,就已注定。
他拉着她的肩臂,循循善诱:我帮你离开这里,你也要带我离开才好。
她却狠心拒绝了他,眼看他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中去,随着他目光停留的地方,最终找到了逃生之地,不至于毁掉自身的清誉,也不必暴露他们的行迹。
但她不明白的是既然掩饰得天衣无缝,为何李玉淳转头就要离开?
轩辕琭给不了她答案。
连李玉淳也没有。
那日,她拉着他的衣襟,哭泣着问:“是不是她闯的祸让他不得不离开?”
他拍了拍她的肩,只是嘱咐她:不要胡思乱想,还须勤加苦练术法。
就在一日之间,她看着那间壁室与他一同消失。
她轻轻抚摸着那件裘衣,耀眼如辰日的金芒,青碧若沉潭的浮光,鲜色莹莹,夺人目光。不管是日下还是烛火映照,亦或是月华与星辰照耀,它所显露的光彩都不相同,简直瞬息都在流动,这种流光华彩,叫她生生挪不开眼。
而让她的女儿——季孙沚罗痴迷得移不开眼睛的,却只是庭前的那株枫木。
深褐色的树干,遍布龙鳞般粗糙而开裂的纹理。
叶形似利爪,沾染血腥的屠戮,又似被火灼,炽烈地燃着。
任风吹不灭,任雨浇不透。
似乎,不将这满腔的热火全部释放,是不会罢休的。
谁说不是呢——点燃了的火,又怎会轻易熄止?
人啊,从来就不会在意他唾手可得的东西。
只会执迷不悟地贪求那些——从未得到,或者已经失去的,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
自京都回泯水的那条路上,她再次见到了他。
天一直下雨。
有一段小路因坑洼不平,走得异常艰辛。
那马车已经格外小心了,一侧的毂轮却仍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泥潭之中。
诡秘如人之命运,辗转相逐,百般周旋,却不可抗拒地陷落于此,根本无从逃匿。
随行的家臣又是推,又是拉的,费了许多功夫,却一点没有办法,反叫那车轮越陷越深。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
从驿道上传来马蹄的声音。
领头的军将正是前不久带兵打了胜仗回来的那位赫赫有名的郭二公子。
他与那人一样,外放边郡多年,在元辰之时回都述职朝拜,因而先后有过照面。
他拱手作揖,谦逊地说他领兵巡防,经由此地,听闻车马困顿,前路阻碍,特此前来相帮。
同样是领命带兵,他身上却无一点乖张,和他甚为不同。
简直神兵天降,她的母亲邹容自然十分高兴,连忙带了她一同见礼。
她下马车的时候一下子就看到了他。
纵然他衣甲尽披,又隐匿在群将之中。
那样的目光,即便在这滂沱大雨之下,也灼人心脏。
她以为只要出了皇城,就已经彻彻底底摆脱了他。不知道他阴魂不散地要追到此地来,又要做什么。
她一路战战兢兢,岂非不是担心他强行拦阻,给她难堪?
她身形滞了一滞,冷了一张面孔。
她素来要强,怎会在人前示弱。
她强迫自己不要害怕他,即便她真做了亏心丧德的事。
然而他只是远远地看着。
在郭效同她们一起交谈,一起说笑的时候,他都没有走过来。
他只是骑着一匹棕褐色的马,跟随着巡查路防的兵将一起,遥遥地看着。
正如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飞星坠地,惊雷击木,烈火焚原……你很难不去注意到啊。
最后,在合力之下,陷落在淤泥里的轱轮很快拉了上来。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她们便请辞告离。
帘子放下来的时候,她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她才能说的出话来。
彼时邹容也注意到了他,向她提起了那个名字。
她懊恼道:我怎么可能和一个如此声名狼藉之人……
马嘶鸣一声,扬起泥砂尘土,兀地掀起帘布,突如其来又暮暮沉沉地靠拢过来,便连车身都晃了一晃。
她的面孔瞬时失了血色。
他最终还是不能饶恕她么?便要与她牵扯到什么地步?
如坠深潭。
她的心冷得发僵发硬。
“夫人,我有几句话想对她说。”
邹容又气又恼,连声喝止这狂徒离开,但任凭她如何辱骂,骂得多么难听,他都毫不介意。
完全拿他没有办法。
“我只说两句。”
“你说,我听着。”
今日,便是再怎么污糟的话,她也只能受着了。
但是无论她怎么强迫自己,都克制不住颤动。任是他现在无法从那飘动着的轿帘处一窥她窘迫的样貌,她想他也一定听出了她的哭音。
裴显拽住马缰,高坐于马背之上,他将视线从那一方布帘口挪开,注目远方。
风呼呼地刮,将他衣带吹拂得四散飞扬。
“此别便为永诀。”
她猛然抬首,即见他已将马鞭扬起。
“往后路遥任重,还望善自珍摄,长路顺遂。”
疾风揭起帘幔,他策马回身,只留给她一个空寂萧寥的背影。
下一章 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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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