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谒……”
她蹙着眉头的那张稀里糊涂的面孔上满是不解。
“可是你真的相信吗?”
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有些迷茫。
他避过她灼烈的目火,将头扬到一侧。
心仿佛悬溺,不透气似的窒闷。
他压抑痛苦,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坦然。
隔了良久,他启动唇口。
“不是信不信,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可亲见之事,亲闻之象也可能有假啊!她是怎样的人,别人或许不一定知晓,但你怎可能不知?”
……他怔然。
“你可知,此山非山,此水非水,此我非我。所见非所见,所闻非所闻……”
永安七年,春。
我远随母亲来此朝都,沿途已听闻了王廷之事。
其实,远在泯水,我就早已听说了我那个姐姐的异闻奇事。
彼时,她已成为这个朝堂上最光彩夺目的女子,成为大羽朝最尊贵的女祭仙。
这使我横生妒忌。
烟柳倚春风,野芳侵阶台。
绿袖脉脉温存意,落絮袅袅香彻地。
那少年英姿挺拔,面如冠玉,目若晨星,遥遥地从外廊那头走上来,仿若骄阳,使人目眩神昏。
在场女子没有不为之瞩目的。
母亲便在我耳畔轻语:这些都可以是你的,为何不把它们抢过来呢?
是啊,为什么不能都属于我呢?
父亲偏心,若当时将我送来此处,凭她的才学认识,又岂能尽如人意?她样样都比不得自己,无论才貌,还是学义,抑或术法,或者悟识,她哪里比得上自己?
事实上,那个时候,我有父君的宠溺,有母妃的疼爱,有亲弟的携持,有旁人的拥簇……我拥有一切。
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却从未得到我的珍视。
人,从来在意那些得不得的。
檐廊拐角的一枝早樱正开得漫不经心。
本来这样的花是漫天绽放的,一簇簇,一丛丛,定要热闹非凡。不知怎的,这一株偏偏开得这么早。
因而似乎有淡淡的一点幽香自枝头溢出,一下子渗进这寂寂夜色之中。
若有似无,因是而非。
就是这种隐秘在黑暗之下不见真容的,惹人浮想翩翩的似有似无的微薄香气才最挠人心底。
他绕过连廊,走过花厅,穿过曲折回环的小道,才来到了此处。
她已在此等候多时。
一见到他,她的面孔染上早樱般娇俏的容色,一池的月华都黯然失色。
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今日展羽,父王似乎很不高兴。”他闷闷道。
“怎么会?”她伸手拍拍他的肩,“普天之下,你可知谁人可得九翼?”
她忍不住自答,“要知道这几十年来,只有冠绝一时的轩辕二殿下轩辕灵曜才有此荣耀啊!”
“陛下定然高兴坏了!许是被你吓到了!”她甜甜的笑,“我也被吓了一跳!你不知道,今早你展露羽翼之时,可把大家都惊呆了,这绝世的一尾好羽轻易现世,都快让我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我都不知道数了多少遍。”
“你现再展羽一番,我再细细看看,是不是做梦呢!”她调笑道。
被她这么一说,他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便向她讨要贺礼。
“唉,庆贺的献礼不是一并呈上去了,你……”
“好吧好吧,只有我这样的冤大头要送两份礼。”她无奈地承认了自己确实备了私礼。几番掏索,却只摸出个黄纸来。
“诺,我亲自誊写的平安符,保你平平安安的。”
他的神色冷了一冷。
“我很用心画的,你不能因为它价廉就轻视它呀,礼轻情意重嘛!”
“你还是留着罢。”他道:“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
他的脸比这莲池里的石头还要冰冷,又硬又冷。
她总不能告诉他,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她要送的那份礼被她不小心弄丢了吧。
她可不想再被他说没脑子了。
她还想分辩两句,一旁把风的醉棠突然闯了过来。
她伏在她耳畔轻声低语,就见她神色紧张。
“你快回酒宴上去吧!别叫人那么久见不着你了。”她一边催他离开,自己也随着醉棠一股脑地跑走了。
石碑上刻着“禁林”两字。
季孙汨罗看了一眼,却也踏了进去。
“……旧病复发,父亲身体愈是不佳,日夜疼痛难眠……姐姐,我听闻李少傅那有秘药,有起死回生之效,何不取用一些来好?”
“……姐姐,你竟一点都不在意父亲的病痛么!你远在都城数年,几载不曾归家,想是亲缘淡漠,说什么禁林密处不可私行,禁忌之药不能妄用,你若不能想得他的好,便罢了,我自己会去!”
等到醉棠将她近身服侍的婢子招来,细细回话,听到她慌慌张张说自己小姐独自一人去了禁林,她便头也不回地跟了过去。
只是这“禁林”二字并非戏言,刻在这里便是提醒过路之人勿要误闯。
此地乃是东郡李家李玉淳李少傅的私域。
他脾气不好,一贯不喜他人涉足自己的领地。何况这个地界早有恶灵附体的传言,你稍稍靠近,若有似无间,你就能听见那恶鬼嘶吼狂叫,吞噬凶兽之音,你若涉足,遍地白骨,弥弥尸腐,叫你肝胆俱裂,魂不附体。
阴风阵阵,寒气逼人。
在这二三月间的春日里,竟能感受腊月寒天的冰冷。
季孙汨罗只觉头皮发麻。
但她想到白日里,那李少傅祝祷的谶言,就心生不快。
什么“盛极必衰,物极而反?”在明艳的春朝日辉之下,在少年英姿勃发,展羽高飞之际,唱祷衰败,实在太过无礼!
便有些刻意的作对,张狂的忤逆,再加上身为长姐照拂幼妹的焦急慌乱,一狠心,一咬牙,就直接闯了进去。
等走到西斋的时候,才真真有些怕了。
月隐在密云之下,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将你的衣袖吹得砰砰作响。她手中提着的灯,便在此刻熄止。
她手一抖,纱灯颓然落在地上。她心里发虚,便要似地上躺着的那物件,软踏踏地跌倒下来。
密林幽邃,竹树环舍,一只乌鹊南飞。
她长长舒了口气,牙齿泠泠颤抖,又唤季孙淽罗的名字。
仍就没有回应。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总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颤颤巍巍地拾起地上那盏灯,行了个火咒,燃亮了四周,方才敢走上去。
“阿淽?”她的声音显然是在颤抖。
面前是看不到光亮的前路,她将灯盏哆哆嗦嗦地举到跟前,即见门锁已然毁坏。
琴瑟瑟,竹潇潇,长夜迢迢。
酣歌醉舞不知回,一曲春梦酒未消。
本是琴瑟箫竹相契之曲,金樽盈杯尽欢之美,怎会有人忍心打断它呢?
一女婢奔走匆急,一路呼号,举止荒唐,言语失措。
“不好了!不好了!”
这声音将这丝竹之音骤然中断。
“何事慌慌张张的,简直不成体统!”坐在主位的女子冷起脸来,她将手中的杯盏放下,叫那大呼小叫的人带上前来问话。
“我家……我家小姐被裴公子拐走了!”她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说的话却叫人大吃一惊。
“你家小姐?”
仆从凑到她跟前,将那人的底细来历说了个清楚。
“是季孙家的?”
“季孙大小姐。”那女婢回复。
众人没有声音。
“我有旁证。”那婢女忙从怀里掏出一页纸笺来,“这是裴公子亲笔所书,绝无差错。”
那小笺便被呈了上去。
却是一道缠绵悱恻的情诗。
“他邀小姐在密林相会,小姐已不见多时,想是赴约去了。”
“你胡说!”
醉棠被拦在门外,心急火燎,她愤愤道,“你空口白牙污我小姐清白,我与小姐寸步不离……”
“那她现在到底在何处?”那女婢似乎知晓前因,“此等密事,自然不会个个清楚。我正是担心小姐清誉,因而斗胆上报天听,以求宽回。”
“你!”那人伶牙俐齿,又说得滴水不漏。醉棠一时语塞,她气得糊涂,便只想冲上前去,狠狠地扇她几个嘴巴,问她为何平白无故构陷他人!
主座那位自然不会理睬,她着人把宴门紧闭。
她将目光收了回来。
“你是说季孙汨罗与人私通?”
“与那裴显?”
那女婢连连叩首。
风从关合的门隙间穿进来,扬起轻罗纱帐,袅袅幽香。
一管墨色的竹箫挑开纱帘。
裴显自帐中缓缓地走出来。他笑意盈盈:“与我私通么?”
李少傅的书斋从不许旁人靠近。
因而她是第一次进来。即被眼前之景怔住。
左侧是一张极其简单的床榻,由纱帐拢着,其余四壁皆被书橱占满,堆放着他多年积攒的藏书。
没有琴桌与画案,也没有茶器与炉炭。
只有一张椐木做的桌案,上面铺满了密密麻麻银丝制的细线,纵横交贯,错杂重叠。桌子一侧,正歪歪斜斜地散落这几张纸。
她拿起来看,正是今日初时他为轩辕琭批驳的谶语,却远远不止他白日所言的那几行字。
她正待要细细查看,自一面壁角处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响声,仿若恶灵低嗥。她手中纸笺蓦地抖落。
“……定是他缚了恶灵,将那秘药藏匿,只消擒住那恶怪,偷偷拿取一点不会妨事。”
“阿淽,你在哪里?”她虽心里头害怕,但她被恶灵困缚的念头已经跃出,眼前即见那血红色牙齿一下咬断她脖颈,散发如腐尸一般的恶臭的嘴中正饶有滋味的嚼食她的躯体。
她面色煞白,立时蹲下身子来回翻查壁墙。手刚触到一个什么物件,“卡塔”一声,橱柜翻转,墙体之处赫然显露出一条暗道来。
她走下两步,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滞住了。
周围都是符纸,四面的墙体上全部贴满了用朱砂绘制的符箓。不对,不仅是墙上,连地面上都铺满了符咒。
这不是在保护什么,这是在抑制什么!
她本以为那恶灵已经很恐怖了。
未曾想到,她看到的东西比恶灵还要恐怖千万。
那个东西蜷成一团将他整个人都缠缚起来了!
如毒蟒,如鬼火,如蜮虫,仿若要把所有吞噬殆尽。
“啊!”她惊叫起来。
就在这一刻,那怪物彭然变幻,似一头八脚章鱼将中间那人围得密不透风,不给他分毫回旋余地,它一点一点收紧腹臂,直要将他生生勒暴。
双手已被缠缚,胸壁又被勒紧,连咽喉都被扼住,不要说是吟咒,便连呼吸也快没有了。
她冷汗直流,四下掏索,惊骇之际胡乱扯出那道黄符,击杀而去。
那咒符来势汹汹,眼看已直击面门之上,那恶兽似要腾出一臂来应对,还未来得及出手,面前那纸咒却倏而化为齑粉。
便是在这犹疑惊愕之际,被捆缚着的命悬一线的男子陡然挣脱一息。
他默念咒诀。
那密咒甫一发出,便见周遭金光闪耀,思维八方的符咒全然浮现,汇聚一空,那凶徒的煞气便在此刻被全然抽走。
那东西颓然倒下,渐渐幻出它的本体来,仔细分辨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童。
她冷得打颤,面孔上的血色也似被一同抽走。
她看着那人扶着墙缓缓地站了起来,指着她的面,一字一句道:“我在这禁林密室之中都设有暗咒,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季孙汨罗!”
“你怎么在这里!”她愣住了。
“你不也在这里?”裴显笑了。
相约的两个人都没有去,却又在此相会,岂非不是件顶顶讽刺的事么?
季孙沚罗只觉得脑子轰然炸开。
“我虽恶名在外,不会计较什么,但凡事总要拉上我,的确不是好事。”嘴上这么说,可面上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既是暗通曲款,又何必这般张扬?”他笑意盈盈地看了看地上瑟瑟发抖的那婢子,又将滚烫的目光重新投向她。
季孙沚罗直被看得身子发虚,她避过他凌厉的目,将视线投落在那份情信之上。
那婢子想是明白了,如今除了一口咬死这纵情暗会之事,别无他法。
“奴婢不晓得裴公子定约后为何不赴约又出现在此,可二人相交的私信俱在,绝无抵赖。”
“耀卿。”主座的那位唤了他一声。
“娘娘。”裴显揖拜。
“此信可是你所书?”那人将那小笺掷了下去。
裴显拾起来,认真地瞧了一瞧。
“此等淫词艳语……”他微微地笑,爽快地承认,“确是出自我手。”
底下的人一时哄闹起来。
“裴耀卿。”轩辕琭眉宇微沉,低低提醒他。
裴显显然还不满意现在的效果,他火上浇油道:“可是我所邀之人又岂止一二?这艳情之诗,泛爱之词也是漫天发放,岂会仅仅施爱于一人?”
竟然这般自污。
轩辕琭实在听不下去了。
裴显却还在说:“可是我反复回想,也不曾记起何时通达会意于女祭史大人,反倒是……”
“娘娘!”季孙沚罗打断道:“此子口出妄诞之语,放肆之言,实在无赖透顶,是否暗相思会并非空口而谈,皆需实证,还请娘娘明鉴,还我姐姐一个清白。”
郤昭道:“既然两两相持,又关乎个人清誉,那便一同去看看。”
清露湿冷,野草蔓长,细微的月透过盘曲的枝,映照下来,提着的灯盏犹若落在雨林间的星子,一闪一闪地晃目,一直晃到了那间屋子跟前,才停下脚步。
门锁已被砸穿。
湿滑的泥地上显露一排排脚印。
风,穿透密林,呼啸而来,将窗棂上的纸绢吹得沙沙作响。
已经有人走到前面去,伸手去推那道门了。
“这是李少傅的藏室,我等贸然私自闯入,恐怕不妥。”有人提醒道。
“裴少师。”郤昭淡淡道,“把你喊过来,属实唐突,只是我也想到这是李玉淳的居所,他偏又一向不喜人打搅,设了诸多防御之咒。只是今日情形,想必大人也看在眼里,现下当朝祭史下落不明,你我为探明真虚,不至污人清誉,才作此下策,实属无奈。”
“娘娘所言甚是,此事皆因小儿顽劣,误人误己,若不能查明真相,属下实在不安,既是澄清误端,想必李大人知晓了也不会怪责。如若要怪罪,裴某愿一力承担。”裴文躬身。
事已至此,已是离箭之弦,断无回戈。
“还等什么!这鞋印在此,门锁又开,事情恐怕招然若揭了。”早已有人不耐烦了。
“还须先唤了门再说。”裴文道。
郤昭点点头,便有侍从前去叩门。
“帝后驾临,李大人可在,还请开门恭迎。”
“……帝后驾临,李大人可在,还请速速开门恭迎。”
这样连着叫了好几遍,都没有反应。
郤昭便在一众窃窃私语之下摆了摆手。
那仆从得了指示,便伸手推门进入。
手还未碰及那门壁,即有一道金光将他击倒。
众皆愕然。
郤昭未及发话,那门自己就开了。
李玉淳走了出来。
下一章 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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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绮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