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伸过去,探了探。
“怎么了?”他低低笑着,叹息道。
“我的眼睛被冻坏了啊。”
不知为何,他虽在目下,却更似在迷蒙的渺远的梦境之中。
“你已经——”
“可能是我太习惯做一只可怜的瞎眼的乌鸦了吧。”
他垂下眼眸,看她。
千万不能被他所迷惑。千万不能被他所迷惑。她心底无限叹息。
同时却又忍不住地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你以为他能帮你?只有我可以。”
“只有我可以帮你啊。”他无所意味地笑了笑。
她惊怔不能言语,万千之骇怖。
他睨视而观,散漫无度地笑了。
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道,“是我厌倦了。”
“我厌倦了孤身为人——终日漫漫无所期。”
某年春。
霖雨四十日,不止。
我于此地逡巡数载,已有去意。
但见一妖士披发持剑,设道场,屠生祭,施经咒,祈祀雨息。
他形容张狂,叽嘈不休。
俄而,水不降反盛。此子徒手取刀,以刀刺腹,刀戳肉腹,血流覆地。
环瞩百余人皆惊忪莫宁,惶惑无已。
眼见他开膛剖腹,刀刃划穿脊背,尚自泰然,他伸手自怀中一阵摸索,掏出血肉曲肠,伏祷祈拜,进贡上神。
少顷,雨陡然而止。
南垂小国,偏僻之地,不想也有此邪悖之术。
众共视之,皆交口相赞,连连称奇。
那人口含清水,一口喷在肚腹,便要施法平复。
“既是诚信求告,生祭活奉,岂有还去之理?”
此言一出,那人突地疼痛倒地,手中肠子收之不及,万般掰扯,却再也进不得腹腔一寸。
人皆骇然,奔走呼号。
彼时,我已渡江,去地三万里。
待某一日,日落黄昏,于我所居之所,便听得有人求告。
从南往北,那人沿着我的踪迹,终究是跟上来了。
她手里提着烛焰,将伏倒的腰背缓缓抬起:“古今相传,夜以火照水底,悉见神明。”
“你怎知不是世人谬传遗误,所见定是神祇而非——邪异?”
她摇头,“天人机法神妙,不能一勘,即便糜肠溃骨,但求呈告。”
我既允许她长路跟随,自然知道她有所希求。
那时我的心竟也没有冷到那个地步。
“你所求为何?”
她连连叩首,将那原委一一道来。
她本是南楚人士,自小跟随父亲在岭南一带以占卜筮卦为生。一年前她嫁于一商贾之家,与其幼子周祯结发成偶,正是情谊绵绵,如胶似漆。五月前,那周生在一次出海间消失了踪迹,起初以为是遭遇了强徒,洗劫财货,等着贼寇索要钱粮,可疏通交往多番,才得知是妖邪作祟。那日他遭遇风暴,船只尽毁,卷入大潮,被海中妖神迷惑,困于阿来之岛。
“海中妖妇?了无踪迹?”我嗤笑道:“你怎知不是厌弃了你,扯个幌子要与你生死相离?”
那人面色竟然十分难看。
我拢了拢袖,便要离去。
“是南冥夫人——天人可曾听过南冥夫人?”
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就笑了,那个名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从口中说出,真是——真是哭笑不得啊。
她虽然样子丑陋且怪异,也擅长一点厌术,但绝对不会是那个人啊。我怎么还是会轻信他人呢?
可能我还是被骗得太少了些。或者,几百年来的四处游荡已叫我厌烦,我渴望一切与我有关联的东西,即便是浩渺山海间的一丝波澜都不都愿放弃。
我摇了摇头,暗笑自己执迷不悟且无可救药,将将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你不喝点水吗?”
我整个人停滞在那里,仿佛被冰雪凝固。
这么一冷,叫我的心也冻得发硬,硬得又发痛,胸腹这般拘拥,似一刻也放不下,我掏索出来,就见它冷冷地冒出白雾。
“此处风急浪涛,阴寒湿冷,请让我的夫人为你煮一壶热姜水吧。”
我确实需要一些温暖,哪怕微末分毫,但又岂是一杯热水可以给予的么?
“是即刻就走?还是要饯行惜别一番?”我笑道。
他可能没曾想到我会说得如此直白,他面露尴尬之意,吞吞吐吐道:“我——我怎会要离开——”
风在耳畔嘶吼,仿佛狂笑,仿佛奚嘲,仿佛恶号。
有鹄鸟轻拂而过,翼若垂天之云。
“既如此,便作——”“罢”字还未出口,他已将我的手握住,“先生旅途劳顿,暂且休息、休息——”
风不知何时停歇,海似乎是睡了,漾起层层微波,似轻抚,似酣语,似梦谣,而日头却已经不耐烦地钻了出来,海面一时泛起点点的金光。
那海女停滞的身躯缓缓动了起来。
阿来之岛。
说是岛屿,却不是个真正的岛。
但凡是岛,必定困缚于一域,没有这样一刻不停地穿梭行进的,却更像是艘船,一艘负载执念与贪欲的巨型船舶。
光从密云间透下来,碧波轻漾。
间有洞箫呜咽怀伤,时如沉潭,近于止息,时若狂瀑,奔涌不歇。继而,有鼍鼓相奏,鼓声锵锵然,如春雷初炸,响彻云霄。
男女和奏,夫妇相应,本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但若是一年轻公子与一佝偻老妪偎依共怀,同奏相吟,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
只是这周生毫不避忌,双目脉脉情难抑止,只将那漆鼓拍得震天彻地。他用布锦擦去她额间的汗水,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怀里。
他说:夫人待我极好,救我于极渊,予我以新生,我眷恋于她,不能与她有一刻分离。
他会为她酿糜色松酒,登高梯采摘云果,徒手剥取榧子,一颗一颗看着她吃进嘴里。不要说是分离,哪怕目光半分也未从她身上剥离。
比之饴糖还要黏腻。
若然他不是一条鱼,恐怕真能践了他生死相依的谶语。
酉时三刻,日沉西海,万物朦胧,天地曚昏。那妇人慢慢向海中行去,海中月影婆娑,风中带了苦咸的腥味,她缓缓地沉落,在点点光斑里,闪落出金色的鳞纹。
夜里是生活在水里的鱼,白天变幻成人类。
她的尾鳍轻轻拍打撞击着身下的礁石,附和着涛声,一点一点消失在海平面上。
他的面色便在这一刻骤然改变。
“我们赶紧走。”他过来就要扯我的袖。
我顿了一顿,避过他,背离他。
月高悬在空,我望着远远的潮浪,神情恍惚。
他还想跟过来,可是我已不愿见他。
“先生不是来救我的吗?”隔着黑色礁石,他苦苦哀求。
“白日里,你已将我拒绝。”海风呼啸,倒灌进我的衣襟,好似要齐齐挤进我胸口。
“可她是鬼邪妖异——”他急急道,“她行秘术,掀风暴,将我商船迷失方向,进而困囚我于此岛。”
“以人皮为鼓,人骨为笛,奏靡音艳曲,白日幻人,夜显其真,我困于此处已近岁余,日夜难安。”
“所以,你是因为惧怕而非真心?”
“以她这般丑陋面貌,诡诞之术,岂能不惧?我是被逼无奈啊,不然我真能与之相好?”
旦夕之际,判若两人。
他的真心,果然还是一点也没有啊。
层层鱼纹形长浪不停地拍打着远处黑色的礁石,飞溅起白色浪花,我的心也似被这样击打,发出阵阵巨响。
我顿觉失神。
“若是现在不走,等她觉察过来,你我更无处脱身。”他央求,“她是吸髓嗜骨的恶怪啊,先生莫再迟疑,快些,快些带我离开!”
我被他纠缠得实在烦腻,抬手一指,虚画一道,那滚滚海潮即被一分为二。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犹豫再三间踏进那水道之中。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离开,试探两步后他便发狂似地向前奔跑。
忽狂风来袭,卷浪掀波,一时遮天迷目。海中翻涌出一条金色鳞鱼,大水狂澜,浪涌如山,它撞将进去,将那水墙波垣一下掀翻。
“先生救我——救我啊——”
他在海中拼命呼救,一连呛了几口水后那扑腾的双手也最终失去了力量,逐渐被海浪卷向更深更远处。
看着他一点一点下沉,我竟无动于衷。
几百年来,从来都只是个旁观者。
你知道吗?即便过了那么多年,看到一个和她差不多相貌的人,一个有些类似的人,一个相近的举动,一句相仿的话语,我依然会被吸引,会去关注,会忍不住插手。
然而这一次,我没有动。
月色空凉无度,和这些年的每一日都一样,冷冷地注视着这翻涌狂潮,而你将就此斩断情愫,脱离这不可自拔之地。
这样结束,又岂非不是一件好事?
我这么想的时候,却见那海水倒悬起来。风在瞬时间静止,浪也在刹那间平息。
那尾鱼终是放手了。
便在这一刻,我所在的那所谓的“阿来之岛”便就此崩塌。
海面一时恢复平静。
月,投下孤寂的光影,叫这舢板上闪现出鱼鳞般的纹。
“你甘愿放他离开么?”
“是啊——我心甘情愿啊。”她虽然这样说着,却也止不住地落泪。
可是,她怎能甘心呢?
不过就差了一日,一日而已。
所以,故事的真相是什么?
真相?
真相。
“我跟他的夫人打了一个赌,一个赌啊——”
“——他若是真心爱你,便不会计较你的容貌,也不会在意身处何地。”即使她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又老又丑的妇人,她还是相信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她对自己太过自信了吧。
“不是。唉,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啊。”我摇头。
“从来都是如此,那么多年过去了,却一点都没有变好呢,分不清怜悯与爱,更无法做出选择,果断地拒绝,固执地坚守,对他而言真是太难了——确然无疑,是个没心没肺的无耻之徒啊。”
“为什么不告诉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叫他也难受难受——”
突然我沉默了,继而狂笑不止。
“他不会的。他又何尝不知?”
曾经深深爱着的人突然消失无踪,他不会问询?
相处长久的岁月里,她的喜好,她的禁忌,他无所感知?
“我施用诡诞的术法将他困缚在身旁,想着留足约定的时日,她便不会纠缠,我们便可重头再来。”她将身体完全地蜷缩在一起,将面孔紧紧地抱在怀里。
可,每一日都是绝望啊!我早已清楚地知晓他的意图,看清了他本来的面目。我无法再欺骗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时至今日,我早已没有了重头而过的勇气。”
她太自尊,太骄傲了。她无端插手他人的因果,如若只是因为她的容貌、她的年轻,便叫人长相厮守,那最终也将随岁月流逝而消亡。
她极力证明——是她的跳动着的鲜活的灵动的高洁的灵魂,这种永恒的不灭的高于一切的精神之力,而非只是一具空洞的皮囊。
可是,世间薄情岂非都是如此?又有谁会真正在意丑陋外貌下真实的灵体?
若然他能容忍,可世俗的敌意,旁人的置喙,又怎不叫他回转心移?又怎不叫你遍体伤痕?
真心,他人的真心——
——真是瞬息万变呐。
下一章 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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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阿来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