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得可怕。
雨水将窗棂打湿。
从窗沿、门缝里钻出浓浓的雾气,是温暖的雾气。
一女子推门进屋,很大的雾气便自屋内四散逃逸。
她很快地合上了门,唤了一声,“小紫。”
可是没有人回答。
屋内弥漫着厚重的雾气。
湿漉漉却是暖的。
“小紫?”她说话的时候,湿润的水气很快挂上了她的眉睫,沉沉得落下来,便越觉得眼前模糊难辨。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眉,“小紫,小紫呢?”
“这个时候怎么能走开!”她放下手中的碗,急匆匆往里走去。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揽住了她,她也在此刻看到了歪倒在一旁的紫菝。她已经全然睡着了,或者说是被迷晕了过去。
似乎担心她这么横梗地躺着容易着凉,居然还有一件挂袍很贴心地搭在她的身上。
“别着急,她在这里。”背后传来那男子慵懒无度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回过神来,一把推开那只臂膀。
那宽大的肩臂却不似它看上去那么有力,竟很轻易就被推开。
“那么一个没耐心的丫头,让她一直陪着我这样的人,真是够了。”那男子支起手臂,很随意地将头靠着,轻嘲似的笑了笑。
不对。
本来心思还在紫菝那小丫头身上的蘅芜,瞬时意识到了。
她手伸下去一碰到那水,脸色就非常难看,她将他的脑袋从他那大臂弯里捞出来时,就显得更难看了。
因为这个人的面孔比自己还要难看。
而且他不和自己一般是愠怒,是不满意的难看。
他是病态的难看。
而他那病态的难看的脸,还要做出一番无所谓的态度来!
她已经来不及再思考,再责备,再埋怨。她抄起身旁的水瓢,一连舀了好几瓢水,三两下后见水进得太慢,便抱起那桶来倒水。
就这么连连倒了好几桶,几乎把身旁的水都倒了干净。
“还倒?”那男子龇着牙笑,“怕不是真要烫死我了。”
她手刚刚触到那盆里的水,便被他捞了起来。他一双大手合起来,将她那手完全地包裹进掌中。
冰凉的触感叫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却在下一刻,给她方才被灼红的指尖带来绝佳的舒适。
明明泡在那么热的水中,他的身体却如此冰冷。
“你是不要命了!”她又气又急,不悦地试图从他手中脱离。
然而这一次,他却似乎用了力气,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松开,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怎么可能。”他还是那样笑着,眼神湿漉而热浪滚滚。
“我只是不甘心罢了。”他无力道,“明明想要挣脱束缚,却被绑得更紧了。”
他似乎一下子丧失了力气,丧失了一切的活力,一切的能力。
她自他掌中脱离,退后了两步,又停住脚步。
目中,一梦星河颓然跌落。
她便有些不忍。
“把药吃了,我去添水。”她的声音柔软了下来。
“吃药?”他嗤笑一声,“可真是个悬壶济世的好医者,足够心善,足够胸怀天下。”
这话说得太过讽刺,她一下子就听懂了。
“你——”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救人如救火,那小子偷摸着来求你回去——”这火烧的还不够旺,他预备再浇上点油。
“现在立刻就走。”她不多话,冷着脸背过身去。
门将要合上的时候,听得他沉沉的叹息。
“蘅芜,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
十四日,大寒。
冷风如刀割。
卯时一刻,天似明非明。
大殿之上,燃了一夜的烛灯骤然明亮,似乎在为熄止做最后的挣扎。
风忽急,火光闪动。
有人影骤然掠过,匆急奔走。
然而还未靠近,便有火符迎面抢碰,紧接着一道喝止之声犹如晴天霹雳。
“孽障!”
领首之人顿住脚步,迎面便见郤昭怒气冲冲而来。
他懦懦然不慎惶恐,伏地跪首。
“母亲。”
“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日色冥冥,疾风发发,禽鸟戚戚。
从悬帘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他面庞清俊,红色胎印映照在将灭未灭的烛光中,分外诡秘。
“微臣不便叨扰,暂且先行。”这么说着,他袖口摆了摆,喊了声“提剑!”便大摇大摆地踏出殿外。
他的身后藏了个瘦削的法童,一身干净整洁的祭袍,高束的绾发,看样子便是要随行侍礼的。
那人抱着一柄剑,像是被方才之事吓到了,竟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小西,得快一点,误了吉时,你我可——担待不起。”
远远的,李承之笑道。
瑛华殿。
梧桐木落光了叶,寒气笼住枯枝,卫将从树下匆匆而过,将那一树的冰棱子震得四落。
隔着木门,那卫将俯首而告,“据报,郗中郡都安国将军洛煜率大军而来,已到京郊腹地。”
屋内人影动了动,挥了挥手。
卫将领命告退。
“无旨奉召,叛乱大罪。”
“轩辕琭到底在做什么?这岂不是要玉石俱焚么!”季孙芷罗整个人缩在一件狐裘里,她冷冷地站着,叫这连日烧着火炭的内室都冰冰冷冷的。
“母亲,您看真是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呢。”她对着底下伏跪的那人苦笑道,“难道真是我不想帮吗?”
她紧紧地闭上目,迫使泪水不自眼眶间流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也跪了下来。
“我是您的亲儿,季孙漆昊是我的胞弟,我又怎会见死不救呢?”
面前那人神色复杂,她唇口张了张,又抿了抿,终而言语,“……我知道你一直在记恨我,怪我想方设法将你赶出家门,是,我是有私心,我……”
“母亲,我是芷儿……”她顿了一顿,阖上双目,哭笑说道,“我是您的芷儿。”
在那妇人的惊愕下,她睁开了眼睛,涕泪道,“我不想再自我折磨了。”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吧。”
日微明。月未隐。
他上白衣,执旗幡,登坛举祷,告于上天:今疫痢疾民,万方有罪,即当吾身,使诸童七十昼夜俱歌,承瑄玉嘉畜人牲荐飨,解罪禳灾。
他右掌按住剑柄,遥指上天,左手握拳,食指和中指并拢伸出,将这两指抵住下唇,轻诵铭文。
“天命神策,招繇至尊,恭承礼祀,缊豫为纷。东烛沧海,西燿流沙,北爌幽都,南炀丹厓。选巫咸兮叫帝阍,开天庭兮延群神。”
在青阳、朱明、西暤、玄冥诸神官的肃拜执礼之下,随着他咒文的说出,天色骤然破晓。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好似掀翻华盖,锃亮的光芒刺得人目痛难忍,不可直观。
“献祭飨。”
“神君有令,献祭飨。”便有神官传话,敬献祭牲。
李承之持剑收仪,只等那人牲如豚畜一般宰杀。
就在此时,永昼般的天空遽然改变,昏暗如地蔓攀援侵袭,一下将天地遮盖,狂风肆虐而来,将坛前火烛全然打翻。
李承之仿若知悉,他神色无异,即刻以咒剑相抵,步罡踏斗,吟念符咒。
天仿被撕裂,白昼侵染黑暗,黑暗亦吞噬白昼。
两相抵抗。
本是奚嘲的那张面孔渐露难色。即便是预料到他会有这最后一搏的戏码,但也没料到他会这般地殊死拼命。
他拧眉,唇口似涂抹口脂般鲜红割目,不断地加快地吟诵咒符。
天地仿佛被一条游走的玄青恶龙,盘旋笼盖,它吐出黑色的雾气,蓦然淹没八方四野。
他比他想象之中还要烦心。
李承之面色已十分难看,他咬破指尖,以指血涂抹剑脊,加持诵念真言,身旁诸神官亦步阵法,持咒共抗。
方才显出微效,可李承之还未及舒上一口气,那方法咒便愈发严烈酷辣,其势汹涌不可抵挡。
他掌心接刃,以血祀剑却奈何不得,眼看那黑雾渐抹日光,他捉过近旁一童仆,直直捅入那幼童心口,纵切开腹,即以肉身歃血为咒。
黑雾渐渐散去,天空亦渐复光明。
城郊少府院落。
一男子散发持剑施咒。
突然,他躬身,口中猛然吐出血来,他以剑支地,勉力支撑身体。
“公子!”乌仪急急去扶,“请看在衡公子的份上保重自己,逆改天时实乃天命不可违逆啊!”
轩辕琭抹去唇间血迹,淡笑:“我时常做的岂非不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
他拍了拍她紧握的手,“你放心,寂之身陷囹圄,我定不会使自己陷入难境。”他宽慰着她,下一刻又聚力举起法剑,吟诵咒语。
一道惊电自剑端蹿入天际,既而引起闪电四起,如蛛网遍布天幕。
然而,在十几里外的神策府,祭坛上空却仍是黑雾白光交缠难分,而那白光更为莹亮,比之夜雾更快地侵占天地,渐将那挣扎不休的黑色法雾挤占一空。
天与地愈加诡诞。
“母亲,您可还记得癸酉之变吗?”
“当年澹台竑逼宫谋逆,族下千余口全然获罪,乃至牵连到当时身为太子的轩辕琭,叫他被其母舅纵火身亡。”
“坊间一直有传言说他并没有死去,而他确然并没有死。”
“其实他尚在人间之事并非秘事,相反,有不少人知悉,不幸的是——我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轩辕琭虽身在宫禁,却也逃脱出来,免受罪罚,所有依仗的就是——季孙家的长女——我的嫡姐季孙汨罗。”
“定然不可想象。”季孙芷罗望着她母亲震惶不堪的面孔,无奈地摇头,“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啊。”
她既而苦笑道:“她不顾我族安危,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惹怒了大羽的新后,郤昭恨她入骨,却碍于法度,无法将她定罪,毕竟她瞒着大羽陛下,自己做下的勾当尚无法宣示于人——可能季孙汨罗也知晓她不会与其撕破脸,至少在明面上与她大动干戈,所以也就做得这般肆无忌惮,当然她不知道,郤昭有其他的法子对付她——她虽然不能将她从大羽祭神的位置上拉下来,但是,她可以找人取代她,彻底取代她——”
笑意、恨意都自她面孔上消失,她淡淡道,“不知道她求助了何等邪魅的法灵,将我的身体与她交换。”
在自己母亲震惊的目光之下,季孙芷罗说道:“我虽然成为了她,但却也永远失去了你们。”
“芷罗,你真的是我的芷罗?”她摸着面前人儿的面孔,眼里噙满泪花。“他们都说你卷入揆酉之祸,丧身于王郡,对外却只宣称你不治而亡,我一直不信,一直不信,因为我连尸首都没有见到,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不可能就这么死掉,绝对不可能——”她用尽了全力说话,猛然失力跌倒。
“母亲!”季孙芷罗扶住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是的,我没有死——没有死。”
对于此事,唯一亏欠的只有她。他们隐瞒此事,让她陷入丧亲的苦痛之中,不可自拔。
“季孙薄对你之事三缄其口,我一直都有怀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开始大声哭泣,拼了命地抱住她面前那纤弱的身躯。
季孙芷罗满面泪水,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无数个夜晚,我呼唤您,但我始终不敢与您相认,即便只是在梦里。我从未敢,好似这般痴心妄想。”
“我不能,决不能将您置入险境——阿昊会陪着您,漫漫时光终会——”
“但我不知道还有这一日——”季孙芷罗忍不住抽泣,“我无法,我无法——我试了所有办法——”
“都是我的错,是我任性妄为——”
“我的儿。”她抱了她的头,努力控制自己的哭腔,“我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这么多年,你我甚少见面,即便见到也不过是遵矩行礼,恪守本规。因多年之前那场变故确然因我所起,我一直对季孙汨罗心存有愧,也一直觉得是上天惩处,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母亲——”
风将窗棂吹得乱响。天空便像纸裁似的物件在昏暗与光明间搏缚。本已漆黑一片,却在片刻之内掀起刺目的光华。
这是术士间的噬斗。
季孙芷罗自然知悉。
但她也知道,要斩避李承之的法阵又谈何容易。她一直认为自己足够公正持平,足够报冰无偏,但她不过和那个人一样,也是个自私透顶的混蛋罢了。
在日光愈来愈盛之下,她闭上了双目。
“昊儿——”她的母亲想是也知晓,事已至此,再无可能。
花落随风碾作尘,身殒尤怜子抱枝,纤肢相依泪眼哭,挽断衫袖留不止。
屋外,风息又起。
一只猫从屋檐跳到了树上,它居高临下,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睇了一会儿。忽然,它昂头,向天空注目。
骤然之间,天幕被生生撕开,若墨汁打翻在案,一瞬之迹,此间再无光明。
一切都沉默在黑暗之下,万物都被黑暗主宰,所有人都被摄魂夺魄,所有呼吸都在此刻停滞,在漆黑夜幕中,只有风动,风席卷所有,吞噬一切,让这黑暗更显鬼邪。
一阵风过,树枝被“垮”地折倒,隐约听得猫打倦儿地一声低叫。
“天命所示,祭牲不利,恐天佑不策,所举不宜行。”一神侍突然跪地高喊。
既而,坛下亦有人应声呼喊,“河失故道,频起饥疫,此乃秘天所示,今息云骤风,薄食晦明,亦天命垂象,凶吉昭然,若执意违逆,恐降罪于民,勿忘三思。”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响起。
“承天受命,所当为宜。”
砰然一声,天雷震彻,轰然若山崩地裂。
瞬息,天幕恢复如初。
“太好了!”乌仪喜极而泣,“公子,公子!您做到了!”
“似有天助……”轩辕琭望着白茫茫的天空,陷入沉思。
“公子!”突然,奚真自外院闯入,急急道,“公子,公子……”他到了面前,却支支吾吾不会言语。
“怎么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乌仪催促骂道,“到底所谓何事?何故吞吞吐吐叫人好生着急!”
“公子,衡……衡公子他……”奚真不敢隐瞒,但又害怕轩辕琭知道。
乌仪听懂了,他急急赶奚真走,“一回来衣衫都不齐整就见公子,赶紧去换了再来……”
“……”轩辕琭唇口动了动,却终发不出一语,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他,叫他不敢移步。
他的面孔本已有病态的苍白,此刻更为白惨,竟无一点血色。
“公子……”
“为何迟迟不报,叫梁王殿下着急。”自门洞进入一男子,面色黑黧,宽肩短须,他打断他,冷冷道,“周循托我知会您一声——半柱香前,衡寂之在狱中自缢。”
轩辕琭再已支撑不下,轰然倒地。
下一章 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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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承天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