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一点一点增加。
被绑住的脚已经完全麻木了,头因为长时间倒挂而充了血,眼睛也已模糊不清。被整日整夜的倒挂着,无休无止地尽量折磨着,他的精神状态已处坍塌边境,但他年轻,又素来康健,拥有一具结实精干的身体,即便曾被利剑刺穿臂膀、后脊,乃至胸腹,也能随着时光的温煦漫然而缓转,也正因为如此,他反而不能马上死去,无法忍受的痛苦被无限地延长。
“说了这么多,你我心里都已经清楚。其实我并不在乎你们之间感情怎样。对我而言,我只想知道证言是否有所改动?”
衡寂之没有再说话。他紧紧闭着双眼,叩紧牙齿,忍耐着自己不就此昏厥,也忍耐着对死亡无限的渴求。
沈崇看在眼里,他没有再强求他说话。他在那倒挂的身体前来回散漫地踱步,并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话。
他说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他处心积虑地结交你。
寒梅冷香沁幽骨,清杯醇酒醉堂客。
“在下澹台琭,敢问尊下如何称呼?”
檐上的积雪悄无声息地消融,一只早雀鸣喧,一时不觉天明。
他们畅谈肆意,意犹未尽。他便邀他泛舟夜游,共赏月明。
白日倚醉芳汀,共奏萧琴,夜间焚香秉烛,同榻而眠。
终日昏昏醉梦,浮生悠闲。
那日,他将鹤氅披在他肩上,轻抚他发上寒枝落雪。
——你便似另一个我,是我做不了的那个我。
玉面青衫初相识,凌凌红梅香满枝。
“这样看来,所谓的一见如故?还真是讽刺。”
“衡寂之,你要成全他么?他和你‘情深意厚’,想必不会眼巴巴地看着你死。但你死了,他虽推不得干净,却也不会再左右犹疑,举棋不定。说不定你会叫他看透自己的心有多狠呢。”
他的话一下子将他拖回了现实。
他又回到了这人间地狱。
他抿了抿唇,闭上眼睛。
沈崇笑了笑。
“把他放下来吧。哦——给他喝点水。”
“水”这个字明显地刺激到了他,本已任人宰割,如渔获之人,竟开始用力地挣扎。那样子是完完全全的恐惧,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连齿唇都合不拢,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叫他控制不住地哼哼唧唧,但那声音一听,便叫人毛骨悚然。
“放松一点,只是喝水。”沈崇拍了拍他的额,安抚道,“再不喝,会死的。”
“死了岂非可惜?眼下等着他的是比死还有有趣百倍的事呢。”
李承之本是坐着饮茶,突然无故起了身来。
他绕到内室后壁之处,伸手去拉了一拉那披挂遮闲的围帐。
“既然您已有所谋定,还在担忧什么呢?”他目光不离开手中的纱帘,无所意味地揪扯着。
郤昭没有在意,她微蹙眉首,眼光落定在虚无之中,“那个沈崇——实在不太安份。”
李承之笑了。他面上的胎斑在光影交错中更显诡秘。
“放心,他不会不听话的。”
说这话的时候,风不知从何而来,将那围幔吹得摇摆。
他仿若看见那女子在纱幔中纵身起舞,千般妩媚,万种风情。他脸上便现出疏懒无度的笑来。
内室暗门有推拉之声。
“什么声音!”郤昭挑眉。
威吓之下,内室摔出一女子,正是郤昭贴身的女婢。
她一向稳妥,断不会如此冒失,而那室门半掩,似有人影攒动,李承之瞥一眼便明白了。
但他毫不在意,似乎一直关心的不过是面前的那帘素锦。
那帘幔柔滑似肌骨轻抚,漾漾然,妙不可言。
他抚摸着,自觉血脉喷张。
“郎小西。”他喃喃自语间提了匕首,一把将那围幔割断,提了一段,握在手中。
“恕我失礼。”他躬身告退。
他的脚刚踏出宣华殿门,毫不意外地传来那男子的声音。
“母后!”
“逆子!你怎敢在这个节骨眼偷跑回来!你不要命了吗!”
屋檐之上,那只黑背的大猫伸了伸懒腰,起身跳了下去。
“您又不舒服了吗?”张堪神色甚为担忧。他不住地拍着沈崇的脊背,试图缓和他的不适。
沈崇弓背,手撑在柱壁,吐了好一阵子,好似一个宿醉的烂人。半晌,他抬起头,提袖抹了抹嘴,竟咧嘴笑了笑,笑得真是嘲刺。
果然,所谓人性,确实是没有半点办法呢。
心理的厌恶迟早会引起生理的不适,即便你过分控制,但依然不能奏效。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对他的布控与刑讯,不可避免地重蹈覆辙。即便他万分厌恶,自我痛恨,可是,到头来,一切都无济于事。
“老样子,叫后厨备些稀粥吧。”
即便是这样,要叫他这么平平常常吃掉这碗粥不呕不吐,也不是很容易呢。
已经多少年了呢?
他苦笑。
或许这便是惩罚,对他双手沾血的最直接的惩处与警示。
可是他又能怎样?
即便他表现得再冷漠无情,即便他不断麻痹自己无视楚痛,即便他将所做之事弄得恶心透顶,可是就是要惩罚他,让他不安、厌倦、狂躁,甚至忿恨,他不可控制地自我反噬,自我羞恼,自我厌弃,这或许是对一个刽子手最大的讽刺,因为一个好的杀人武器就不应该有心,有感情,有执念。
他的确不是最好的那个。
“鲜血从来不会让我感到快乐,只会叫人恶心。”他脸色惨白。
真真是绝望。
他见过那么多次绝望,自己的绝望,旁人的绝望,哪一次不是无可救药的顶顶无望,那个人虽然绝望,但却咬定了牙齿去相信,去坚守,又不得不说并非一无所有。
可以说,任何一个人,只要是凡人,只要他有稳定的情绪,正常的人格,就不可避免地对这种漫无边际、不可抵挡的刑罚感到恐惧,它剥夺的是你的意志力,凌虐的是你的承受力,你不可避免地颤栗、畏惧、发狂、发癫,既而丧失人性,丢弃所有。
那个时候,你便一文不值。
即便是地里的淤泥,井底的臭水,创口处的烂脓,你也一点都比不上。
沈崇去给那人喂水的时候,看着他战栗不止、涕泪直流的样子,都觉得好笑,笑了笑又觉得特别没有意思,觉得很不舒服。
张堪进来的时候,他就那样蹲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片血水,不知道在胡思乱想着什么。
以至于他过去轻轻拍打他肩膀的时候,都叫他吓了好一跳。
“你要去休息了。”张堪越发担忧起来,他附耳轻语,“你怎么了?”
“我不舒服。”他笑笑,指了指他的胸口,“心里不舒服。”
以往,就算他再怎样厌倦、烦躁、苦闷,都不会就这么地在对方面前表露分毫。不知今日怎么了,他变得这般无所顾忌。
张堪皱了眉,把他抵在胸腹的拳口握在手里松开,又胁了他一臂,将他提了起来。
他笑嘻嘻地任由他摆弄着,懒懒散散地跟着他步调走着,听话得要命。
“提起精神来,晚些还要去赴宴。”
“郭效?”他咧嘴笑了笑,“郭效的都不去,你知道的。”
“你要再——”张堪话还没讲完,他便大力地摇了摇头,“我又不怕他。”
他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想好了。”
“我好不了了。”沈崇还是那副笑容,“就这样吧。”
张堪盯着他,“梁王也找你。”
“看来我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呀!”他搓搓手,下一刻就作了决断,“也不见。”
张堪挑眉,“帝都也来了消息。”
沈崇苦笑。
“唉,横竖总要见一个。”
下一章 循规蹈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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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自设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