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空冷,新月无光。
晚风轻打窗棂。
乌仪从屋内退了出来。
她看到守在外头的奚真,他的面孔与自己一般焦急,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公子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自打蘅芜姑娘走后,他的病反复不见好,他也越发不在乎自己了。”
说着她亦忍不住低泣起来。
奚真轻轻拍着她的背,劝慰道:“公子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不要伤心,空叫他担忧。”
“要是蘅芜姑娘在就好了。”她哽咽道。
奚真望着远处的那轮晕黄的斜月,陷入沉默之中。
山月斜孤影,松灯背红纱。
庭院中。
脚步匆急。
一人拦住了他。
“昨日匆忙,未及接风,廷尉大人今日能否赏光,以月作陪,共饮佳酿?”
他便停下了脚步,立在那长栏之上。
月色清冷,映在他肖白的面庞上,说不出的冷峻孤寒。
可是他的话,比这清月还要冰冷。
“大人恕罪,我不惯与人同饮。”连目都不曾抬得一下。
“廷尉大人,薄饮两杯淡酒又能如何?我等——”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已径自行步离开。
风影婆娑,花树飞落。
桂瓣的甜香粘腻困湿,如胶似漆。
“此人甚是乖张,竟这般不留情面。”郭效咬牙切齿道。“好一个冷面阎王。”
陆玄嚣自暗影中走来,笑着安抚道:“若是他完全向着我们,这得有多难看?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文书也随时记着,要想把事情做得漂亮,他越与我们撇清关系便是越好,大人可明白?”
他冷冷地笑,眼里带了寒意,“话是这么说,但他今日在大堂间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可真是叫人恨透了。”
是啊,那人的样子确实叫人很不舒服呢。
陆玄嚣亦阴冷道:“他脾气是怪了点,我虽有耳闻,今日也算见着了。但只要能解决问题,又何必在意呢!”
“毕竟,在他手下,无论有冤无冤,只求速死,别无他想。”
一天比一天冷。
他跪着,双手缚于头顶,身体向后尽可能地折仰。
鞭子已经断折了几根。
他到的时候,手下的人又递来一根。
他甚少亲自动手。
一般情况下,只要手段到位了,要不了多久都会松口,极少数骨头硬的,不妨多加一些戏码,结果自然也更为精彩。
拷打与用刑一般总是最无趣的。
就像这样,鞭子甩过去,你得花力气,不然对方还觉得你在戏弄自己。但力气用多了或者用得不好呢,你也会疼,他还会死。
他无故死了,你的这番力气就彻底白费了。
所以说,你要掌握好尺度,不能让他这么轻易死了,还要从他嘴里撬开你所要的东西。这点分寸的把控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他对付过了那么些个人,也不敢说对此法擅长。
因为人都是不同的。
人是复杂的。
你要攻克一个人,必定要费些功夫,去接触他,去了解他,去渗透他,既而控制他。
有的人怕疼,这样的人简单,只要叫他痛一痛就好;有的人怕死,这个也不难,只要叫他去死就好;而有的人不同,既不怕痛也不怕死,这样的人就是叫人头疼的人,不过也不用太过费心——不怕痛、不怕死,却仍有他害怕的东西,或者是虚名,或者是浮利,或者只是心间上一个小小的人儿,你总会有办法,不过是多费些心思,找到那个所谓的突破口罢了,这便是人性的裂缝,你不管挖还是掘,不管掏还是撬,一点一点地把它找出来就好;但是还有一种人,不怕痛、不怕死的,也不在乎名利,亦不被外物牵绊,不为他人枷锁,他们有一种意念,这种意念强大而难以摧折,坚韧而无可匹敌——只是可惜,生而为人,难免挟自为心,难免有所伤损,有所创痛,有所破绽,所以只要你用法得当,多费些心思,也总有攻陷的时刻。
好在这样的人确实不多。
偏偏眼前就是这么一个。
这一鞭子下去,血呲地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直接把鞭子扔掉了。
刑讯持续了一柱香,他断断续续地清醒着,却始终未说一句话。
他松了松拳口,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一把揪起了他的衣襟,却只用手背拍了拍他的面孔。
“我是想给你机会的。”
似乎已经疲倦,他这么说着,便独自坐到一旁的靠椅上去,不再言语。
拷打却并未结束。
一旁的从史接过棍棒与绳索,轮番地招呼他。
便又是一柱香。
地面上的血已经积了很大一滩。
他一并承受,只在疼得紧处,闷哼一声,其余时间,仍就沉默。
“好硬的嘴!”那吏官也有些发恨了,狠厉道:“既然不说话,不如把牙齿拔干净,把舌头也割了。”
很快就有三五个壮汉涌过去,控住他的身形,拔开他的齿舌。阵仗很是难看,但其实不用费劲,这样持久漫长的拷打,他已然无力挣扎,留得也仅仅只是一□□气而已。
虽无心亦无力反抗,但冰冷的钳器伸进他口中时,仍叫他忍不住地颤了一颤,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随之抵抗。
他这稍稍地一阻,那边却疯狂似地强压了过来。好几双手同时掰开他的唇口,伸进他口咽,并用力往外掰扯,那铁钳便完全地探进他的口中,毫不留情地夹住他的牙齿。但那钳子太过粗大,胡乱地勾住了皮肉与齿牙,就这么用力地一掰扯。
鲜血一瞬间溢满口舌。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目,强忍着自己不拼命颤动,不剧烈吼痛。
“好了,张堪。”
在嘈杂喧闹中,传来一道喝止的声音。
似乎是被声响吵得烦了,原本闷头小憩的沈崇不高兴地从看椅上起身,慢慢走了过来。
一众吏从很快撤散开来。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他血肉模糊的肩臂上,一双目如刀尖,锋利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良久,他开口。
“我不想难为你。”
真是可怕,太可怕。
到处是血,暗褐色的伤口还没来得及结痂,鲜红色的血液又再一次浸透。因为失血过多,唇口干涸得已经裂开,光影模糊不清,脑壳晕眩不堪,他正处于脱水状态。
他在对面,已经品了一盏茶,也就着两盘子小菜,饮了一壶酒。
审讯却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漫长的刑讯,叫他渐渐丧失了所有的自控能力,他无力思考,也无力挣扎,只是一味得苦熬忍耐。可是现在,他昏沉得无法自抑,连那尖尖的刀刃在他胸腹间的伤口处来回戳弄,他都无所反应。
“怎么熬不住了?”
“要放弃了么?”
这样一说他便又有些清醒了来。
可是身体太沉重了,他想要休息,也需要休息,他已经无法提醒抑或者控制自己不那样地睡过去。
“怎么,想死了?”他抬手将他唇口的鲜血慢慢拭去,然后又将用巾帕把手擦了擦。
“你死了,是一了百了——”他笑道,“可梁王怎么办?”
“他会伤心的。”
他在他耳边轻奚,“你如果真为梁王好,可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你知道总有些人眼巴巴地盼着你死,我们廷尉衙署有句老话叫‘死无对证’——”他看着他冷冷道。
“你是个铮铮铁骨的好汉子,可不要让他们轻易得逞。”
衡寂之口唇微动,眼里显出涟漪,这一丝的迟疑,便是生机。
他看在眼里,冷笑道:“我不希望你死,所以接下来,你可一定要撑住一些。”
他的目光很快从他脸上离开,并再也不看一眼。
“要喝水吧?”
说话间已无狠厉与威吓,是最平常的口气。
“给他水。”
水。
到处都是水。
很多很多水。
面孔、口鼻,甚至在脑里。
被狠狠地摁住身体,用棍子撬开嘴,猛地倒水,叫水浸透你的面孔与口鼻。
从起初的剧烈挣扎到之后的逐渐丧失意识、停止抽搐,他们有丰富的经验,仅在生与死的临界之点,陡然罢手,却只是暂时,就在下一刻,他们抽起棍子重重地击打你的腹部,迫使腹腔的水从口鼻倒呛而出,等到你意识恢复起来,还没有喘息,又要再次浇水,新的一轮折磨开始了。这样短促却有力的折腾可以来来回回好几次,不费时也不费力,你的痛苦却在一点一点累积,如密不透风的针尖穿刺你的神经,摧折你的生魂,淬炼你的心魄,直至癫狂。
又从头开始。
水不断地涌来,周而复始的痛苦似乎永无止境。
持续地浇灌冰水,他不可控制地挣扎,身体的每一寸皮肤、肌骨都在战栗、都在试图逃脱,却被一双双手牢牢地固定在粗砺的石板上,好似一条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倘若是鱼,身体被完全浸在水里,是可以呼吸的吧。
可惜他不是鱼,没有腮来在水中呼吸,他有的只是这具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很慢。
每一瞬都似永恒。
持续的窒息与缓慢走向死亡的恐惧不可抑制地掳掠、侵袭与蚕食他。
他极度克制自己不使那根弦断裂,而脑中想着要赴死的念头在不断地放大、放大、再放大。
他真切地希望一死了之,却也明白这只是希冀。
但凡要他这条命早就拿去了,他们费劲心机这般折弄自己,用这种不伤性命却花样繁重的手段,不过是在榨取他最后的价值,等他服软松口。
他混混噩噩间呛了口水,脑子便连着鼻腔发出一种钻心的疼,连带着胸壁、心脏都在发痛,痛得你无可救药。
死吧、死吧、死吧!!!
他被一下子松开。
他翻倒在地上,剧烈咳嗽,不可控制地呕吐、呕吐、呕吐。
眼泪、鼻液与咳呛出来的苦水混杂在一起。
他一身的冰水,满面的冷汗,强烈的刺激叫他无法抑制地不停地发颤发抖。
他眼中渗出了血来。
已近崩溃边缘。
“人有求生的本能。”
人的精神或许可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但□□始终无法克服生理损伤的痛楚。
“无论你的意志如何坚毅,如何刚强,如何顽固,你始终躲不过本能的屈服。”
沈崇蹲下,冷淡地看着他。
“你什么都不说,不就是为了给他争取时间吗?可是这样的审讯我每天都可以来一次……”他说。
“你又能受得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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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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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