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你独自一人于城外徘徊,是为何事?”
不言。
“你左臂剑伤在何处所受?”
亦不言。
台下的笔录史便要再次将这翻审案结果誊写。
便听闻院外有一众脚步声,更有人一把推开了那半闭半开的府门。
“看来衡宾左确有诸多难言之隐。”
门外涌上来一批府门中人。为首的玄衣青绶,高冠革带,便是说话之人。
他面孔很白,一双眉若利剑直削削地划破云间,孤俊而凌冽,眉宇更是紧紧皱着,带来无以言喻的摄人的压迫,任谁看了心都要咯噔快跳两下。他身形瘦削颀长,有一种极度冷静自制的疏离,似乎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甚至是自己。
任谁人都不能看不用出他不过应该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子弟——才高八斗,诗性风流的年纪,然而少年的稚气早已尽数退去,现在谁都不敢轻看他,谁都在害怕他。
“周大人这样审案,沈某大开眼界。若非亲眼所见,亲身所临,还当这肃肃高堂的威厉审讯只是这内府私宅的一桩琐事相询?”
“沈……沈……”
“是否纵容包庇,有意拖延,我暂不与计较,现将卷宗一并收缴,自此接管,周大人可有意见?”
“不敢。”
“周大人。”
周循本已退下,那人叫住了他。
他道:“你我当朝为官,吃了一口皇粮,便要记得为朝廷办一件差事。绝对不要想着徇私枉法,混淆包庇。”
“是。”
“……连夜审讯,廷尉左大人好手段,听说一日之间,医官都叫了多次。”
“还不是那贼子口紧,几日都不曾开口,还不须吃些苦头?”
“只是身非木石,重刑之下,就死不过须臾。”陆玄嚣语带惋惜,只是面色却带了阴毒的笑意。他已见轩辕琭走上了厅前,便是故意要说给他听。
轩辕琭与太子在前厅相会,便一同前往。只是太子是廷尉左沈崇亲引,而梁王殿下则是重兵看押着指引前去。
他的脸色比前几日还要差了许多,想必衡寂之的近况他也有所了解,而现在的局势也该一清二楚。陆玄嚣向他问安,皮笑肉不笑地嘱他保重好自己。他都一一应过。
“太子殿下,梁王殿下,诸位大人——”
沈崇做事雷厉风行,昨夜提审了疑犯,今一早便又召集会堂。“本官奉旨纠察此案,各位与此案有系,今日会堂,还望诸位将实情一一陈述,以作旁证。”
“定会,定会——请沈大人放心,我等一定据实相告,绝不隐瞒。”
“沈大人慧眼如炬,执法严明,想必很快——”
那位沈大人坐定堂前却俨然换了个人,似乎前头几句不重不轻的话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与耐心,他已不愿多说一句,也不在意底下诸人的客套与各怀心思的暗语,更是不在乎他人的脸面。
他斥道:“带人犯。”
“诺。”
两个狱卒相扶左右,那男子勉强伛偻而行,他身上血痂斑斑,脊背血肉模糊,惨不可睹。从门外到堂前短短几十米,他被拖行着,走得艰难而弛缓。
“寂之——”轩辕琭已忍耐不住。
“拦住。大胆,公堂之上,岂容喧嚣!”沈崇怒叱。
轩辕琭面上泛起一阵痛苦之色,已忍不住弯下腰低低地咳嗽,“素闻昔日沈公沉毅方正,用法平允,以仁恕称——咳咳,咳咳——既是重犯,沈大人——咳咳咳咳——”虽然勉强忍耐,但说这些话还是叫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既不肯据理自辩,澄清现情,自当用刑。梁王殿下可有异议?”沈崇已不耐烦,他的口气极冷极冷。
轩辕琭面色如铅,他沉重地点着头道:“没有。只——”他一开口说话,就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既无异议,便继续审案。梁王殿下身体有恙,来人呐,带下去好生照管,本官将另择时辰问案。”
沈崇的脾性底下人都很清楚,在这堂间从来只有他说了算的,即便是天潢贵胄,梁王抑或是太子这样的人物,他也一定不在眼里。
“……真是大快人心呀!”
“听说他一来就给那个周循好大一个下马威!把他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那周循也不知吃了什么豹子胆,说话做事唯唯诺诺的,却净想着糊弄旁人,办点正事就开始装傻充愣,什么事都办不好,真当我们好摆弄?”
堂间窃窃之声不绝,站在近处的周循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这话便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只有垂下头。
“肃静!”沈崇的面孔已经很难看了。他一声喝斥便叫底下的人吓了一跳,就连久经沙场的郭效郭大将军都无由来得发怵。
“问,就答,不问,闭嘴。还有不清楚的现在就说,免得之后怪我不留情面。”他连应有的敬上的客套都不讲了,一双目刺下来毫不避忌地随意扫了一扫,朔风猎月里都叫人出起汗来。
一时堂内寂寂无语,沈崇似是满意,“好。”他冷冷道了一声好,接着就看向轩辕璊,直截问道:“太子,事发时为何不在席间,是因何事离席?”
底下的轩辕璊一直松散地坐着,脸上挂着闲逸的笑,他一直以为要他来会堂只是走个过场,叫他旁听撑个场面,况且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罢了,做做样子,演演戏罢了,并没有真的下堂问询的可能,他堂堂一国的太子怎么可能在此受人质询,要说的话自有人替他讲明,一个两个,怎么也轮不到自己,他怎么可能会得罪自己?
心中虽是如此,但许是被他无所顾忌的态势震慑住了,他滞了滞,后背不自觉地空起,口中木木然竟答道:“那日酒宴,我因近日思疫民烦忧,几日未有好眠,因而薄饮几杯。”
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说了这些,便只有继续答下去,他道:“但近身服侍的一名小童手误将酒洒在身上,我便去内堂更换外袍。”这些话本来就跟戏谱一样,早早地商演好了,因而说着并不费劲,更是像吟诵课业一般随时能脱口而出。
“我换衣之时不喜多人服侍,因而侍从便全在外屋侍候。”他瞥了一眼无力支撑而伏在地上的衡寂之,“我与衡宾左在酒宴上见过,聊得倒也投机,也算得上认识,他又是王兄手底下的人,因而也不算避忌。”
沈崇神色不动,道:“嗯。”
他并无问话,语气中也既无反对亦无赞同。他只能继续说下去。
“他掏出剑来,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以咒符相抗,他避及不过,稍有停歇,我便趁此向着灯火处逃避,他从后急急追赶而来。”
“殿下是说在内屋之时就认出他是衡寂之么?他是近身行刺并非突袭?”
“不——”陆玄嚣口一张自觉不妙,案上那人目光凌冽如箭,他忍耐住,向后退了退,没有再说。
“他确有蒙面,但从他身形——不,后来我们看到他的面容才知晓。我与他有过近交,知道是他,叫我很是吃惊。”连日宿醉,想也没想他今日来过堂,早在脑子中的话本便有些模糊,一不留神竟说了胡话。
沈崇没有接话,也没有再向他问话。他依旧没有表态,但没有死揪不放终究是给了些颜面。
“当日侍童在否,带来上听问。”他甚至不再看轩辕璊一眼,冷冷道。
“许是怕引愆于己,那小童在当日便投湖自尽。”署官回禀道。
自然是死无对证。
似乎料到会如此,他面色仍是冷淡,只摆摆手,吩咐左右下去查验尸首。
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吱声。似乎他冷着脸,随意地摆手下令,就足够让这气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大人容禀。”还是陆玄嚣打破这沉寂。
他点点头,一边还是那样的不耐烦,垂目瞥了两眼那卷宗,随手就抛在案头,见陆玄嚣迟迟不言语,抬目冷观,“陆大人请说。”
他语气散漫无度,目色依旧冷淡,甚至带着一种厌倦的神色。
陆玄嚣低低地清了清嗓子,“沈大人,陆某与其打斗中侥幸打中了他的左臂。大人可检视。”
“陆某用的是‘天策’,此刀是旷世奇铁所铸,锋利无比,如若伤敌削肉碎骨足一寸有余,且无人可挡,可以当堂核验伤口。”
“验。”沈崇下了命令,手下役吏便去揭那人的肩臂,只是血色已经结痂,早与衣物粘连在一起,沈崇从桌案上走下去,抬了抬目允了一允,便冷冷看着那血布从他手上直接撕扯开来。
他弯腰看了看,目光却不在那血淋淋的刀伤上面,突然他问,“他用的什么?双刃?”
“不是,那贼人使一把长剑。”
“哦。”他语气淡淡的,没有再说什么。
陆玄嚣和郭效都知晓,郤微惯用双剑,那人用的也是双剑,这是家传之学,本无可遮掩,只是那人绝不肯说。
正如他们所料,那衡寂之俯伏堂下,头抬都未抬一下。
“你可有辩白?”他冷冷地看着底下那人,神情还是冷淡且平静,忽而他抽回目,背过身,带了一丝冷嘲与啁谑,“还是没有话说?”
堂下静寂。
未几,陆玄嚣拱手示意。
他后背靠倒在座椅上,现出比旁人还要无所顾忌的肆意妄为来,他点点头,唇口甚至微扬了扬。
“府衙周备严密,那贼子能蒙面藏于内室,绝非一时之起,定然筹划完备。”陆玄嚣道。
他看了他一眼,似乎深谙他话意,就势顺着他想要的话说下去。
“你说蒙面男子躲在内屋,伺机而动,可是说他对府内宅院布局有所知悉?”
“自然知悉。”似乎是受了鼓励,陆玄嚣道,“大家都知道,太子起居皆是大殿下的人安排的,平常之人,又从何而知?”
周循忙跪身说道:“大人恕罪!太子饮食起居本应有梁王殿下安置,但小人因是此地郡守,对府苑情形更为知悉,因而大胆向梁王讨了这差事,因而全是小人安排布置,未及周全,招引祸端,是为大罪,请大人问罪。”
“太子殿下居所也并非——”
“今日审案便到此为止,诸位辛劳,各请自便。”他突然下了逐客令。
这案情刚说到正轨,就这样戛然而止,陆玄嚣等人很是费解。
“稍后文书将送至各处,劳烦各位签审。”这沈崇拂袖转身,毫无商言余地,他冷淡道,“把人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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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徇私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