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无风、无月、亦无漫漫星辉,只有幢幢人影,由着火烛相映,似鬼魅邪影。
“想不到,他动作这么快!”
“如果晚一步,只稍晚一步,落到你我手中,便就只有一具死尸。”
陆玄嚣道:“要知道死人是不会申辩的,更有趣的是不会申辩的死人还会给活人带来痛苦,这一点,我想他一早就了解得透彻了。”
“一想到他那张脸我就高兴,你看到了吧,有多难看?我看他心里可真是难受得紧了,面上还要白白地将他交付过来,这是怎么狠得下心呢?”
“他的心硬着呢!那人一死,他可真是有口说不清了。”陆玄嚣咬了咬牙,道:“不过究竟是棋差一着,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快,还能留他着一□□气!那小子果真刁猾,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对付。”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郭放哼笑道,“现在他不就是条死鱼,还能怎地扑腾?”
他笑了笑,眼里透了狠来,“那姓衡的终归是要死的,这叛贼总是要审讯的吧,审讯总是要动刑的吧,这量刑只在分寸之间,难免叫他竖着进来,横了出去。”
“郭大人,您这话说得未免太早了些吧!您是知道的,这衡寂之自打进了囚室,都是这府郡的衙役看管着,据说是看得极严,即便一只苍蝇也是放不进的,而进堂审讯的也还是此间的少府周循,他呢,是个迂腐不堪的玩意儿,想叫那人有命哭喊,无命申冤,我等恐怕还需费些工夫。”
“哼,笑话!这头菜才刚端出来,先见见客,以后的花样还多着呢——陆太傅也别心急,你尽可往后瞧着。”
“好戏总归在后头的。”
“郭大人自然是有通天的本事,只是你我同坐一张船,您可千万不要妄作决断。”
“陆太傅,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郭某——”他正要回口,门外突然传来声响,说是周循手下分管巡防与缉案的衙卫,两队人马打了起来。
郭放笑了笑,“你看,这不就演上了,太傅我们瞧瞧去?”
郭放等人赶过去的时候,两队人马已被拉开,一个个搭拢着脸,正被周循训斥着。见到郭将军来察看,问询此事,那领队的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又骂了开来。
巡防的说:这是重疫病死之人,需即快焚尽,且是大殿下亲自下的令,你们是都给忘记了?还是执意要有法不尊?
缉案的说:我等奉命前来寻找左臂受伤的刺客,需当别论。
巡防的叫了起来:刺客不是说一早就捉住了?怎么是疏于职守,还给逃出来了?
缉案的大骂:刑司还未判定,不能作论,我等四处寻查在逃嫌犯,你们岂敢阻拦?
真是吵得不可开交。
郭放就问周循的意思,这周少府说“捉拿逆贼,兹事体大,定然是要查验的,可是……”
可是?
可是那尸首已经点过火,就早了小半柱香的工夫。那江伦抢不到尸身,着急了才与那巡防的守将闹了起来。
现在这尸体再一扒拉,却全然面目不清,更不要说检视断臂残伤了,这郭放点点头,道:“那便按例烧了吧。”
“可是,大人……”
郭放挑眉道:“寻查真凶是重要,这疫病管防也不能大意啊!我看这地界的疫痢似是死灰复燃,不好控制,看来是时候要将驻军……”
话说到这里,那周循面色更为晦然,他急急叩首,再不敢说个“不”字。
这事回报到轩辕琭那边已是次日的清早。
“奚真,研墨。”
奚真听命起身,他将砚中宿墨洗净,水滴入砚堂,缓慢转动推拉墨锭,一圈一圈地划磨。
月浅淡地挂着,若有似无的样子,看到时好像便要随时隐秘在灰蒙的长空之上,似乎是要下雨,天闷闷的透不过气。
奚真的头越埋越低,眉头蹙得紧紧的,目光定在砚池与书册之间的空隙处,心思已然不在这方寸砚台之上,就这样打了几圈,毫不意外下——手肘收力不及,漆黑的墨液陡然溅出。
“公子恕罪!”他登时清醒,俯地拜罪。
“还是我来吧。”
“磨墨须耐心,用力轻缓得当,平稳不急躁。”轩辕琭取过墨锭,撇去生沫,徐徐上下研磨。
“奚真,不能自乱阵脚。”
“公子恕罪……”他埋着的头终是抬了起来,犹豫道,“……可是现在那臂膀受伤的死尸已被焚化……如此死无对证,又毁尸灭迹,现在如何是好?”
“无妨。”他面色平冷如壁石,“找到冒名顶替之人,并不能化险为夷,表明清白,是伪造,是冒认,何以辨白?”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要找到他,想办法叫他出现。”
“是。”
可是要找到那人,谈何容易。
“只是他若是收到消息,知道那个人要来,他定然是不会再现身的。”他蹙眉,“可是,要找到他,却一定要找到他。”
“这是件难事,他能易容改面,在中州隐藏身份数十几年之久……”他的手撑在额首,双目微合,轻叹道,“我们对其知之甚少,单凭我们自己,岂非大海捞针,可熟悉他的人……”
“公子——”奚真忍不住愤愤道,“尾俊那厮着实欺人太甚!”
“呵,中州主君向来是个顶顶识时务的人。”
“他虚滑狡诈,反复无常,他……他不是个好人!”他自然不待见他。这话说得冒火,仿佛随时要与他短兵相接。
他将墨锭放平,苦笑道,“奚真,我又算得上什么好人?又会比他好上多少?他有所图,又将欲念书于面上,赤条条地示人,这样简单直接有什么不好?相反,若是季文那样的,凡事要跟你演上一演的,这才叫人耗心。”
“……反正他卑劣无耻,万不可与公子相提!”他面色发红,心里头急却不知怎地辩说。
“那便不说他,只说他身边的蘅芜——”他看了一眼奚真,说道:“她与他不同,是个真真正正有性情的女子——不免叫人敬服。”
“……”
这样一说,他更不知如何张嘴,面孔“噌”得红赤起来。
轩辕琭提笔蘸墨,“我将按时修书一封,你且留住莘宁,勿要叫他小题大做。”
“事有鬼诈,我尚未理明,实在不便他人插手。这几日辛苦,你先下去吧。”
“是……可是公子……”奚真顿了顿,看了看外面蒙蒙初亮的微光,内室里烛盏里的火芯已然耗尽。
又是一夜未眠。
“您重病初愈,急待休憩,如此日夜不休……还请保重身体,养足精神,再作打算。”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他在牢中,我怎么睡的着。”轩辕琭叹了一口气,面色更显灰惨。
那一树的金桂全落了下来。
他倒在血泊之中,身披数创,几近昏迷。
金色的碎瓣撒落在鲜红色的血水中,遍布了罪恶的星斑,血气与甜腻混杂在空气里,有种令人呛呕的气息。
他一度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抛开理智,放弃所有,自私自利一回。
最后,最后,他还是把他交给了他们。
必须找到你,还要比他们更快一步。找到了却要将你拱手交予他们。
他头一次感到沉沉的无力。
他头一次这么恨自己。
“寂之,你相信我么?”
“自然。”他扬了扬唇,将目合了起来。
他自然是相信他的。他又如何叫他相信?他没有把握,一点把握都没有。
我何尝不想要带你离开,离开这纷杂冗杂的世间,带你去个彻底的安稳之所。但是,我却知道,你不愿意背负恶名而活,亦不愿看到我受你牵害。你纯素雅正,有一颗忠正赤诚之心,是我只可仰瞻的灿灿星河,是我最不可企及的艳艳高日。
衡寂之,我会保全你,尽我所能,尽我所有。
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桂树真是香甜。
想必用这桂花做的糕饼也定味美。
我想偷偷从锅里拿出一块来,阿娘的唤声吓了我一跳。
我赶紧将米糕藏好,擦擦手,咚咚咚地跑了出来。
阿娘站在桂树下,在笑呢。
远远地,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朝我招手。
我停住了脚步,犹豫着不再向前。
可是阿娘也在那里唤我。叫着我阿衡,阿衡。
我慢慢地挪过去,躲在阿娘身侧,用力地看他。
他朝我笑,伸出手,问我:听说你喜欢耍剑?
递过来的是一把石头做的剑,赤碧赤碧的很精巧,看起来便很趁手。
他还是笑,叫我拿去。
我摇摇头,不敢接过去。
他笑了笑,拿了那剑挥动起来。
他打得真是好,比匠铺的陈老爹还要好,我想:如果学会了,就不会有人欺负我和娘了。
金色的桂瓣全挂在了他的襟袖上,那样的香,那样的甜。他蹲下来,问我:你想学么?
阿娘在身侧一直都在笑着。
我看了看她,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竟然是梦。
“衡宾左,可是有话要说,我看你阿娘、阿娘喊得甚是凄惨。”
“原来是陆太傅,咳,咳……”
“衡宾左怎的如此见外,你我相交一场,看你身陷囹圄,白白担上谋逆的大罪,陆某真是甚为担忧。”
陆玄嚣从牢笼外缓缓探身进入,他立到他跟前尺丈处,脸上带了畅意,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衡寂之眼皮未抬半分,他忍着胸腹的疼痛,淡淡道:“既是如此,陆太傅更应早早避离。衡某实不想耽误大人锦绣前程。”
“你我亲交素友,不是我不念旧情、言语生分,衡宾左此番是滔天之罪,想来不好轻易脱身,只是你锦绣前程在盼,何故要袒护偏纵,叫自己如此难堪?”他双眸蹙紧,一副无能为力而忧心忡忡的模样,言语更是切切然,赤忱真挚。
“你肝胆狭义,豪情贯胸——”他笑道,“你含冤一死不打紧,他仍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大殿。”
他俯下身,贴近他。
“他这样的人,与你结交,难道看重的却不是你的身份?”
“疫病弥散,岂非人为?若是不沾染血污,怎有这般讨巧之事,怕是他们早已商定,将疫患引入羽部,陷谷梁大军于难。”
“况且,况且——他对你真无丝毫隐瞒?”
“早在最初,晦明岛上,要说他未能看出璞儿身份,便与其亲近,谁人相信?他进而蛊惑那傻丫头出岛肆游,陷她危难而不顾,便是对你有心隐瞒,恶意欺骗。”
“即便现今,他若要保你一命,自有万种方法,岂能将你拱手相让,受此刑灾,简直可笑。”
“陆大人真是——无所不知。”衡寂之闭着眼道。
“衡宾左通透秀达,落拓不羁,陆某实在不忍看到你受此蒙蔽,陷自己于危绝之地。”
他见衡寂之似有所动容,更为加紧道,“你何不想想,他为何在紧要之地处处避开你?难不成真是为你筹谋,帮你着想,不忍你受此牵害?”
“你年纪尚轻,经历也浅,其中利害得失恐不甚明了,陆某痴长你些年岁,实不忍你再受其蒙蔽,做出悔之莫及之事。”
“你是个豪情志毅,践行重诺之人,但受他蒙蔽,对自己对本家本族亦非灭顶之举?”
衡寂之脖颈动了动,似乎是忍痛重重地咽了一下口水,却未言语。
“你大好前程在望,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他说得口沫横飞,面前这人却仍无动于衷,他终于失去最后的耐心,愤然道,“真是糊涂!他所求皆为自己,你为何一点不明白?!”
“只是你一人,从头到尾,付出真心,倒是个现成的笑话!”
“陆太傅无需多言,您的意思我已经明了。”他突然开口回应,叫他万分欢喜。
“那就好。衡宾左果然聪达睿敏,一点便……”
“不过要让您失望。”
他双目微睁,言辞亢然,“我衡寂之一向一根筋做事情,不会婉转,不知变通,与大人您天冠地屦,与您的心思……咳咳……更是相去远矣。”他说完这话,已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忍不住吐出口血沫子来。
他的脸色发青,几乎是咬牙切齿,“怎么就这么倔呢,怎样劝都拉不回来。那轩辕琭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失心失魂的汤药,能叫你这般死心塌地。”
“您是不会明白的,也就不需在此,百费口舌。”他便又闭上双目。
陆玄嚣突然大笑起来,面色已是十分阴狠。
“唉,我只是可惜,相交一场,眼睁睁看着你这样往绝路上走,真是于心不忍。”
衡寂之的喉咙已经干哑,疼痛叫他每一句话说得都似粗石细磨喉颈,但他仍一字一句道,“死有什么可怕的。我不怕死。我这样死得很畅快,很顺意。”
这样便彻底惹恼了他。
“那便只好如你所愿。”
他本已拂袖弃走,踏出牢洞之际却又回首,他冷笑一声,“只是死哪里有什么高兴的呢。作为老朋友,务必不会叫你死得这般尽兴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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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忠正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