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转眼之间,他的手探进了他的胸壁,触到他跳动的心腑,下一刻便要将其活生生地掏出来。
“我向来是投桃报李的。”
他既一心求死,那么就成全他。
突然寒潭之水激涌迸沸,溅起千丈之高的水来,一道白光自渊底显现,随着激浪翻滚,渐渐升腾而起。
水雾缓缓凝起一道倩影。
如梦似幻,真假难断。
阿良!
李玉浮失神落魄,惊愕抬首间,眼望着镰若展羽,一下子飞到那人面前。
“姜儿!”
镰若急急伸手揽抱,那缥缈似云烟之水雾转瞬间消散而去。
他不明所以,怅然不知所归。
“镰若。”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转过身,再次看到了她。
“是你!”他欣喜若狂,不能自已,便又向她飞扑而去。
疾风过,她熹微浮影渐又飞散,随着那阵风飘向了距他更远的地方。
他拧起了眉头,加快了飞翔的速度,似乎不将她困在自己胸中不能罢休。
“镰若,不要这样子。”她散得比云烟还要迅速。
她摆首蹙额:“你触不到我的。”
他呆立在那里,看着她来到那个人的面前,对他柔声说话:“玉浮,你还好么?”
“阿良。”李玉浮眼里满是悲伤,但却笑了,他说:“我很好。”
“我一直很好。”他说话一向温和亲善,如今更是轻软,他心中柔情若水绵长,只要稍有不忍,万种深情便将全然倾覆。
他双目闪着莹莹光亮,轻声说道:“你呢?”
“你好么?”
轩辕良姜也笑了,笑的时候眼泪一起落了下来。
“我也很好。”她声色轻柔得好似柳絮飞花,仿佛近在咫尺,仿佛远在天涯。
李玉浮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隔世再会,泪眼相对,无语凝噎。
能再见你,真是太好太好了。
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将她如梦的幻影打散。
镰若面色灰冷,神情淡漠,他不发一言,单单使了一个“定”咒,四面即拦堵起一道道壁墙来,将她困陷其中,强迫她面对自己。
她神情哀戚地无以复加,只是咒法于她没有一点用处,她轻而易举地穿过咒壁,若风一般恣意游走,只留给他一个虚无缥缈的清浅背影。
从来没有真正困人的牢笼,只有爱使自己捆缚其身。
“轩辕良姜。”他眉头深皱,言语冷硬,若刀刃划割皮肉。
她转过身,默默凝视着他,寂寂无语。
“你没有话跟我说么?”镰若冷笑道。他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因而这般嘲弄于她,她一向将这天下苍生看得比自己、比他还要重要。
“何必如此?”她眼见生灵涂炭,言语责难。
“你不知道么,这真是叫人心灰意冷。”他言语极尽嘲讽,“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不应该抱有任何幻想。”
“你不是的。”
“我不愿见到你这样。”她怔怔地看着他,万种深情无以掩藏。
他不再看她,也不正面回她,只是冷面说道:“当日你替我挡下九煞,坠落羽渊,你知道我镰若最不乐意欠人情债。现在,我找到方法,一定叫你逃出这深渊寒潭。”
“从此,你我便两相不欠,再无瓜葛。”他将这话说得比冰石还冷,毫无温情可言。
“镰若——”良姜苦笑,她低声叹道:“你我之间纠葛千万,如何理之清楚明晰——你并未亏欠我什么,所有不过因为良姜‘自愿’二字,你不必自毁宗法,耗尽心力,所得也不过一缥缈之尘埃。”
“我心已死,断不可归。”他看着她口唇翕动,最后吐出这几个字来,他勃然变色。
“不行!”他怒不可遏道:“我再不容许你擅作主张,你想死便死,那不是很快活得意,我镰若绝不允许!”
他还是和当初一般无二的蛮横无理。
良姜摇头说道:“可是我真的不想活了,这百尺深渊、千丈寒潭,寂静悠远,不似这凡尘熙攘,惹人烦忧,叫人厌倦。这十几年间,于此清幽之地,我早已断了俗世念想,如今见你安好,也再无挂念——只愿你无怨无恨,喜乐平安。”
“你倒是清净无为,自在逍遥,可你怎的见我安好无忧?”
“你问那李玉浮过的如何,你怎的不问问我?”
他奚笑道:“呵,我不会像他那样骗你——我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他几乎是在吼叫。
“我只有无尽的怨恨。”他眉眼那般美好,却全然布了仇恨。
“我怨恨白帝阴邪歹毒、设计构陷,怨恨那帮术士囚我于牢笼、逼你入死境,我怨恨世间千千万万,不过,我最最恨你!”
“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他无法言语这份苦痛与愤懑,更无法压抑自己的伤情。
你可知,没有你,我暗无天日。
你将我抛弃,将我孤身置于这浩渺之地,忍受念你的苦痛与负你的罪责,没有一刻的安宁,我怎能过得舒心惬意,我过得那么不好,你可满意?
轩辕良姜眼里没满泪水,她不说一句话,光这副柔弱不堪、伤怜不已的模样就叫他难过。
他叹了一口气,忽然低声说道:“你回来吧。”
“我要你回到我身边。”
我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那么些年过去了,我什么都想通了,曾经叫我朝思暮想之物皆被我视如草芥、弃如敝履。我唯一想要追回的不过是你,那个叫我生死苦痛不休、心心念念不止、铭心镂骨不灭的脆弱的、愚蠢的、仁慈的你。
我只要你。
“镰若——”她满目伤痛,哽咽难语,“我不能、也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她可以容忍他的恶毒刻薄、他的残暴不仁、他的嗜血无情,但他的温情,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忍受。她渴望他的温存比之他想要她的还要强烈万分。
无数个不见天日的白昼与深夜,我被困在这冰冷幽深之地,忍受万般苦痛,不愿抛弃我最后一点魂识,不过是因为我珍视爱你的这点念头,它化为欲念折磨着我,让我饱尝思念之苦,也叫我在绝望中看到点点光明,不至于过早沦亡,永陷深暗。
只是——
她虚妄若云烟的身体穿过了他的躯体,他们各自转身相望。
——我们根本无法真正相拥。
“坠入万丈深渊,献祭了我的灵魂,沦为那黑暗奴仆,我永生永世都不得解脱。”
她浅影若薄雾、轻烟,随风就会散去。他眼睛血红,声音好似有些颤抖,“不会的,我不会让你——”
“我不愿意。”她摇了摇头,“我不愿你重蹈覆辙。”
“万千无辜者的性命只会加重你我罪责,我们生死都不会安稳。”她说得再理智不过,理智得近乎冷漠,她对全天下都抱有怜悯之心,唯独对他这般冷血无情。
好,就算她可以这样要求自己,可是凭什么要将此加诸于他人身上,他只想要做一个卑劣至极、自私透顶的恶人。所谓的天下苍生,无辜众民又算得了什么?
他笑的阴冷而不屑,眸底尽是张狂,“这与我何干?我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可以阻拦!”
“我要你回来,现在就回来!”
黑帝镰若暴怒,咒法术解显出阴恶来,顷刻间,天上云雾翻腾,暴风嘶吼,江河奔流。这片刻的安宁即要消散,大地又将陷入无尽黑暗。
“镰若,如果那样,你真的要永远永远失去我了。”她的声音低婉哀伤,没有什么话叫她说得这般艰难,也没有什么话比这一句要来的伤人伤己。
她看着他,满目伤情俱显。
她垂目道:“世间于你我这般无趣,还有何可以留恋?”她走到他的面前,将手伸在他的面前。
“如果你真的要与我在一起——”她目色清冷无边,语气温软而果决,“为何不与我一起深陷,同我一道沉溺,管他日月颠倒,星辰翻覆,永生永死,不得分离。”
她看着他,笑了又笑,弯弯的眉角亦如当年月桂树下初见的模样。
我所求,我所念,我心中至爱,我梦中眷恋,我的归途,我的去路,我的无边苦痛,我的无尽欢愉,我最深爱的你。
她笑得太过甜美,又哭的太过苦涩,看得人目眩神昏。
她言语带着漫无边际的哀伤与绝望,“我背叛大羽,受亲族背离,遭众人唾弃,早已没有颜面存世。”举目四顾,她仍没有见到那个她想见又不敢见的人。
她神情落寞不已,哀伤无以复加,她黯然垂首低语:“王兄——他始终不愿见我。”
“他有何脸面见你?”他冷笑道。
“阿若——”
“如果你愿意,请随我而去。”她抬起头,泪中含笑,温柔的面庞叫人心碎沉迷。
“永生永死,不得分离。”说完她蓦然转身而去。
以死亡相邀,以诚挚的心、破碎的爱,让永世分离得以相伴相守,让无限绝望得以最终如愿,以此得到彻底解脱。
与你一起,永生永死,不得分离。
“好,好,好!”他狂笑不已,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这凡尘俗世本就了然无趣,不过是死而已,不过陷入无间地狱,只要能与她一起,他什么都愿意,他一刻也等不及。
“玉浮——”她回首,再望了李玉浮一眼,“当日是我愚钝固执,才落此下场,今日前尘因果已尽,我与他皆然放下,你呢?”
我以誓言将你捆缚,以谬爱将你拘縻,无端将你拉入我与他错综复杂的爱恨纠葛中去,我内心愧疚不已,无以弥补我犯下的罪责。
落日西去,春水东逝,往事不可追,来日尚可期,我只求你放自己一条生路。
李玉浮几欲张口,千般言语如鲠在喉,终只道寥寥几语:“世道昭昭,前路遥遥,是非对错,无心可说,我昏昏半世,已再无妄念。”
她眼中含泪,颔首相告别离。
他默默目送她离去。
他从来就不能、也不可能插手,除了眼中流泪,心底淌血,他只有沉默,无尽的沉默。
阿良,珍重。
阿良,再见。
她是他的无端祸厉,无尽烦忧。
她是他一枕清梦,两曲琴音,三杯绿酒。
从此梦醒,从此音破,从此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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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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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