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那株海棠一日比一日开得灿烂,若非时刻提醒自己在咒境之中,她恐怕要怀疑那老树成精了,而自己也当是个人面妖心的鬼怪。
她一日之间要睡上两三回,有时会把梦境当作现处的虚妄之所,有时也会把这咒境当作一场好梦。便如现在,她赤着脚丫,在潭里拨水嬉戏,频频回顾,看他拨弦起乐,一派风姿卓然无度,她心里还在犹疑,是梦?非梦?
李玉浮却很少睡,不过他整日整日地喝酒,也难得能清醒。
到今日,还是如此。
他将身体完全倚靠在枯石上,双腿盘坐,绿焦就摆在膝头。他右肘托着头,支在石壁上,左手很随意地调拨音弦,时不时还取过身旁的酒坛子来喝,因而都是半段半段不成文的曲调,却有种说不出的散漫悠闲。
“玉浮,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又梦见那个女子了。”微风拂面,她衣袂飘飞,扬起的发丝缭绕生情,卷起一波一波缠绵悱恻的柔情蜜意,她的眼被日头照得微眯了起来,心也随着脚下的水波肆意晃荡。
“什么梦?”他随意接过话头,顺手就灌了自己一口春酒,“是有多奇特?”他面上本就带有笑意,连说话的语气也轻快无比,她整个人像融化在春风里。
“我那时正睡得酣畅无比,忽然觉得莫名的怪异,像有人一直盯着我一样。”郎小西转过头,俯下身去,以手指轻点潭水,“就像触了这寒潭之水一般冰凉透心,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却无人在此驻留,更没有人近距离盯着我的痕迹。”她继续说道:“我只当自己多疑多虑,复要睡下,却见房门被夜风吹得呼啦作响,便寻思着过去关上。”
郎小西似要把这故事讲得惟妙惟肖,她伸了个懒腰,赤着脚就从潭里走出来,往这来回走了一道,佯装起身行步状,作势欲探头合门。
白子司面上始终带着淡笑,绛唇因沾染了春酒而显出醒目的光泽来,好似丹霞映日,耀眼生辉,他拨弄琴弦的手往左处随意一探,一株艳艳桃木便亭亭直立起来,顷刻之间,抽枝、展叶、开花、结果,他左手往下落的时候,一只鲜桃已在手中。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将桃子递给她。
“你猜怎么样?”她说得起劲,并没有来接。
“竟然有一个白衣素缟的女子从高处坠下!”
郎小西回过身,向前方仰望,用手一指又说道:“就是在这瀑布之上,遥遥直坠千尺。”
“我当场完全吓醒了,再没有一丝睡意。”
这瀑声嘈嘈,急烈如战鼓音,又似夏日骤雨以倾倒之势狂落,水波沸荡,激起迷蒙云雾,隐约来看,便真真仿若一白衫女子坠崖而下,由着妖娆身姿相和在这腾腾雾气之中,飘渺不知所踪,徒留无尽叹息。
“我讲得太吓人了么?你的面色为何这么难看?”郎小西眼尖,瞧见李玉浮方才着实顿了一顿,心中暗自思量,是否这番绘声绘色的讲述太过逼真,叫人难以接受?
李玉浮不自然地笑了笑,“是把我吓了一跳。”他拾起身旁倾倒的酒坛,低头轻饮了一口。
“她身姿卓然,毫不犹豫地便从涯处跳下,若利箭直直戳入瀑水,我从远处瞧不出那女子样貌,只觉的她凛凛决绝,果敢异常。”
“这是虚妄境,所见皆为虚幻。”李玉浮复又望了一眼这疾驰飞瀑,“定是近日思绪纷扰,心神两散所致。”
“我这些日子过得心旷神怡,快活无比,再没有比这更舒心惬意的了。”她笑道:“若是你再弹两首方才的曲子,那便更好不过了!”
她神采飞扬,眉目间现出少见的自在灵动,这熠熠星辰与煦煦暖阳与之相较,也当逊色不少。
“是我神思恍惚,不能怪你。”他眼里满是伤情,不胜落拓:“你试试这桃果——”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株桃木身影晃动,瞬时堆叠了满山,如此胜景,早在先前,郎小西必定大为惊叹,须得连连夸赞个半日,如今呆得久了,除了面上一贯的欢喜,只徒自摘了果子来吃,也算安之若素。
“这桃果甘美异常,竟不似昨日那般甜中带涩。”他温煦如春的言语将他的无限落寞、无底黯然、无边苦寂一并带过。
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昨日还要令他魂牵梦萦,他所有的热情、他的挚爱、他的灵魂都献给了昨日那日,以至于自此往后,他再没有余情令他过分欣喜。
“确实味美!”她忍不住称赞,随口回他:“昨日的瓜果与今日定然不同,这株花木与别株也不会一样啊。物各有异,味道自有差别——”她被他灼灼的目看得说不出话来,最后一句“有何奇怪”硬是憋在肚中。
他待人一向坦然又亲切,很少这样看她,更不会这般无礼,那眼中的火似要将她蚕食、消溶、湮灭。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慢慢将目光收回。
“是啊,天地之道,万象骤变,昔日非今。”李玉浮默然道,只是人心顽如铁石,十年如一日,不改今朝,旦夕不变,日月不悔,陈腐至此。
“若是下回再做噩梦,你便喊一声我的名字。”
“可是——”郎小西还有言语。
李玉浮已拾琴而起,敛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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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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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不改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