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迩维远远就看见乖巧的谢理姿势未变地等着他,亢奋得脚下生风,来到他面前,谢理却在看见他时,忿忿转过头,垂下的眸彰显着他的失落。
两人的鞋尖相抵,谢理仍不愿看他。
安迩维寻伯格问责,“你们做什么了?”
“啊......”安迩维换了件伯格没见过的新衣服,闻言,他才从橙色休闲服正面的那只巨大的老虎张开的血盆大口上挪开视线,看向不对劲的谢理,告知安迩维:“我们谈论了一会儿安夫人。”
安穆蕊是话题人物,说开了能交流的事太多了,但怎么能聊到谢理对他生闷气的?
安迩维烦躁地抓起自己的脖子。伯格先行一步,把位置留给两人。
脑子没想明白,安迩维蹲在谢理身前,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像旧人类世界人们饲养的一只会和主人撒娇的大犬。安迩维:“别不看我,你看看我......”
就算是表现出不满,谢理仍会回应他的要求。不需要把尊严放得多低,谢理就看了过来。
安迩维的眼睛很漂亮,蔚蓝的两汪海洋,深邃中像是蛰伏着风暴,只有面对谢理时,如有一束光照射,发亮的海水浅浅的,温润多情。这是谢理独享的风景。
变魔术似的,他摊在谢理腿上的手翻过来,上面躺着两颗糖果,红色的包装。
谢理被吸引住,也没忘了和安迩维刚刚生出的那点嫌隙,干巴巴地问:“哪来的糖?”
安迩维没打算说真话,告诉他是从教练那里拿的,在球员医疗休息室里有很多,用来补充体能和调整心情。
对新人类而言,用甜食刺激大脑分泌让人快乐的多巴胺和内啡肽等激素的作用微乎其微,增加甜度摄入能量让人体获得短暂愉悦还是可以的。因此有些不愿接种药剂的新人类,决定放弃自己的身材,采用“食补”的方式来获取快乐,或在一些运动场所中,不考虑高热量,运动人群喜欢在身上备一些,但绝对不会是他手里的这种糖果。
不容拒绝,安迩维抓起谢理的手,红色的糖果躺在他的掌心,他催促:“我尝了,很好吃,你也试试。”
安迩维观察过,谢理不爱打针,不爱吃过于甜腻的食物,只有在吃他从安家带来的珍稀热带水果时,才会露出一丝微笑。
据说亚盟的糖果不像他们这边几乎都为了医用价值把味道改得一言难尽,他托外公找人走了快两个月的海关审核手续,运回了一箱据说是华国儿童教习所孩子觉得味道最清新的一款糖果。
他觉得谢理会喜欢这种淡淡的带着清新香气的糖果。
谢理果然是喜欢的,显得迫切地剥了一颗,送进口里,透明的糖果碰触到舌尖,滋味清甜,他有些贪恋这个味道,嘬着糖果,瞧安迩维的神情都柔软许多。
“喜欢吗?”谢理点头时,他接着自信道,“肯定是喜欢的,我就知道你喜欢。”
就像他,他也不喜欢别的新人类身上复杂的气味,谢理这样干干净净,不乱用药物,不乱吃东西,不与外人接触,只有他自己的洁净的味道。
安迩维站起身,叉着腰,“不生气了吧?”
谢理反而茫然,含着糖块,口齿略显含糊,“什么生气......”
安迩维不听,认为他忽悠自己,觉得好笑,“我回来的时候,你瞧我的眼神,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愿意看我,还不是生气?”
“......没有生气。”谢理的身体蜷缩起来,瞧他的眼神凝重。
安迩维硬是从他不咸不淡的面孔上看出那么些无助和要强的意味来,“我在想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你的成绩进步的速度太慢,我还没有资格见你母亲......”
“你不要想太多,时机到了,我肯定会领你回家见我妈的。”安迩维知道自己是安穆蕊的儿子这件事捡了多少便宜,但同谢理的关系不一样,友谊桥梁是用他母亲推进构建出的,这个事实多少令他不安。
安迩维道:“另外,你一直很在意的问题,我跟俱乐部商量好了,以后只参加球队练习和正式比赛,省下的时间我自学也好,请家教也好,不是我们约定的补习时间,我不会干扰你准备预科考试。”
“我不明白。”他陈词激昂,谢理听得懵逼。安迩维的所做所想,脱离了他能理解的范围。
他略吃力地说,“我才知道你橄榄球打得很好,成为国家运动员不必担心学业和前途。我不明白从我见你开始,你似乎一直致力要走一条更难走的路是为什么。”
“简单的事有什么挑战性?”安迩维看向手心的糖果,飞挑的眉眼显得桀骜,一边嘴角斜斜地笑着,“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可能一开始只是鬼迷心窍,但后面卯足了心思要做一件事,再言放弃反而困难。”
谢理:“你很不理智。”这话是指出事实,也是对他的批评。
“我是又怎样,你可没有反悔不做我朋友的余地。”安迩维嬉笑着撕开糖纸,将糖果喂到谢理唇边,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不允许拒绝。
这实则是极不礼貌的姿势,若不是谢理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粗鲁的人,这样的行为已经构成猥亵骚扰中任意一项。
认知是认知,包容归包容,谢理忽然发现,安迩维说的没错。
他的确对他生气了,之前他不清楚,可现在的他的确气恼,对安迩维不知深浅的真心、玩闹似的承诺,和毫无距离感的肢体行为,胸膛里冒出不大舒服的火气。
他瞪着安迩维,安迩维哪能不知,就是知道才要装作不知道。
糖果塞进谢理的嘴里,粗粝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口腔里的舌头,匆匆退出来时还不小心剐蹭到下唇敏感的软肉。
“唔、你......”惊喘后来不及反应,谢理蹭的一下红了脸,紧绷的五官瞬间松弛。
他捂着心口快速喘息,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嘴里含着的两颗糖尝不出甜味,口腔里最初尝到的那一点来自安迩维指腹的汗味,混在他的唾液之中四处蔓延,然后如同跳跳糖一般在身体里的各处纷纷爆炸,只要是血液神经可达的地方,没有一处幸免。爆破带来的感觉虽不同真的武器爆裂,带给他身体上的感受却是一言难尽,还不如真的一颗炸弹给他痛快。
甩开安迩维的手,谢理挣扎着站起,又因为全身酥软双腿无力跌落回去,不是座椅上,而是安迩维的怀里,他迷蒙着眼,对上安迩维惊恐的眼神。
安迩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一抹湿,被事实震得红了耳朵,却不明白谢理为什么会这样,记得冒出汗。
没来得及深究,想要喊人帮忙,怀里柔软的身体忽然凑在他悬着汗珠的额角前。
谢理居然表露出一种痴态,以至于安迩维竟然在此刻,为对方会不会突然亲上自己的脸、舔舐自己的汗液这个可能而担惊受怕。
安迩维吓得呆住,喘息声并不比他的小。
但很快,应该只过了一两分钟,谢理的眼神逐渐清明,只有依旧泛红的脸颊可以看出刚才经历过慌乱的怪事。
安迩维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谢理忍不住心理上的恶心,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环保袋,里面装着安迩维约他来玩给他准备的食物和水,此刻成了他呕吐最好的垃圾袋。
谢理偏头一吐,却吐在了安迩维的手里。
安迩维只是下意识为之,一时情急也不谈懊恼,收了手眼不见心不烦。
谢理看向安迩维,很意外。
他挣扎着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纯白的手绢,握着安迩维的手,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尽可能地擦干净,整个过程中嘴唇几番翕张,却是无言,眼睛上仍蒙着层灰雾,不够清醒。
赤着耳廓,安迩维咬咬牙,抽开手掌在他眼前挥动,问:“你没事吧?”
谢理潮红着脸,有力气有底气开口了,不主动询问或解释诡异的一切,只说:“没事......”
甩甩头,脸上的红晕消掉不少,谢理看上去才算是真的清醒了。
“刚刚......”
“刚刚......”
两人同时开口。
对上那双灰亮的眸,安迩维他只晓得谢理的异常大概率是因为他,他有着无法逃避的责任,“你跟我来。”凭着一腔热血,拉着谢理纤细的腕子往球场外走。
谢理的脚步有些虚浮,跟了一段路,才想起来问:“去哪?图书馆吗?”
逆着日光,安迩维回头看他的面目不够清晰,却能发现他没有轻浮的笑,两边嘴角紧绷,平时嘹亮的嗓音压得低沉,“我有一个秘密,你想知道吗?”
谢理皱眉,嫌麻烦似的,有些为难,“一定要知道吗?”
“你不想知道?”
“……我们还没有亲密到,可以互通秘密吧。”他说得颇为纠结,一码换一码,秘密要用秘密来交换。
宛若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安迩维打了个哆嗦。
学校没有高耸的建筑,各个功能区都是形状特殊、色彩鲜艳丰富的房子,外墙橙黄白巨大方格的藏书馆和并不沉稳肃穆的M形屋顶的礼堂夹出一条热烈灿烂的小道。
两人身处其中,安迩维的心情就像这些风格颜色不统一的建筑设计一样复杂。
许是难堪一词直接出现在安迩维的脸上,谢理良心发现,看清在场没有第三人,他道:“假如你真的很想说,我可以帮你找一个安全的树洞网站。”
但这个倾听的树洞绝对不会是他自己。
新人类对于不相干的人没有多少求知欲,可他之于谢理,能算不相干的人么?
安迩维不知道自己说出秘密这个词的时候,愁云惨淡的表情和平时的反差有多大,谢理立马察觉到,背负这个秘密,需要冒风险。
他赌气道:“没什么,不想说了。”
谢理没有追问,只“哦”了声,把安迩维努力平静下来的脸重新气裂,“你这个人真是......”
捂着突然悸动的胸口,谢理盯着安迩维的眼睛一眨不眨,新奇地说:“你生气了。”
勒紧脖子上的项链,安迩维气笑了,“你他妈终于长眼了。”
“为什么生气?”安迩维的脏话对他毫无影响,居然还敢问他为什么生气。
新人类真是牛逼,基本的共情能力堪忧,谢理又是其中更独特的存在,因为他对自己的情绪免疫。安迩维嘲弄地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很容易生气的人,只有你不知道。”
谢理倒像很好说话,耐心地说:“我说过我天生冷感。你不是第一个接近我的,也不是第一个指出我冷漠的人......”但他却是第一个教他怎么做朋友的人,尽管,这个第一人,在最重要的事上,哄骗他良久。
安迩维因怒火撕开了他独享的好说话的假面,傲气凛然、连珠炮似地说出一大段挑刺的话:“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表明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前仆后继做你朋友,谢理,你是不是高估那些新人类的品格,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的魅力......”
“不……”简直莫名其妙,他就像个易燃易爆炸的炮仗,一点就着。谢理忍无可忍,瞧上去竟也有点上火。他出言打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任何人离我而去我都无所谓,可是我不希望你......”
话说得越发激动,却在期许的字眼上戛然而止,谢理说不下去了。
说到这个节骨眼上,剩下的话仿佛不必言明,可是谢理自问,他接受不了安迩维的抽身离去吗?不,他完全可以,他没什么不可以做到。怎么被这人感染到也变成一个口不择言的骗子了?
“我说错了。”谢理忽然镇定,“你想要怎样都行。一开始认识你,我们之间的关系和相处的模式,都是你定的,以后怎样,也由你决定,我怎样都可以。”
他控制不了安迩维的想法,自暴自弃地说:“我走了。”真就转身就走,没有例行的腻歪拥抱。
安迩维眸子晦暗,一下子紧抓住他的肩,“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想到什么了吗?”
谢理抬眼,望向他,安迩维笑笑,没有说出来——他其实也说不清。
初见时,他脑子里面想起过往的一件事。
学校附近的尤宁街有一行房梁腐朽的联排三层老屋,是奥克兰所有野猫的遮风挡雨之所,战乱后,极少有人饲养宠物,这些猫是凭自己实力存活下来的家猫的后代。如果不是特殊需要人群,譬如说动物学家、哺乳动物插画师等,没有人会饲养这些动物,因为这和他们怕麻烦怕失去的消极意志相悖。
安迩维不属于新人类,他也没有饲养猫咪的闲心,顶多和其他孩子在河里钓起不会烹饪的鱼,煮熟剔骨随机送到老屋的某个猫洞前。
曾经聚在一块的小孩倒是对这种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动过心思。
一日送食后,遇见一只带着幼崽觅食的白猫妈妈,白猫生产不久,身上还有抢食受的伤,三只小猫营养不良体格瘦弱,自是抢不赢其他的猫,等着其他猫按照平日打架斗出的行辈依次进食,轮到它的时候凑上前一看,什么都没了,看向人类失望地喵了声。
转日安迩维多给它们带了一个最便宜的午餐肉罐头,猫妈妈让小猫吃饱,自己吃了两口,就推着自己的小孩往人类的小孩面前送。
跟着安迩维来的小孩第一次碰触这里的猫,一人抱了一只,受宠若惊。
只是,很快这三只小猫又被送了回来。
猫妈妈已经不见踪影,花色的三只小猫被遗弃在那个地方,沾染了人类的气息,不被猫群接受,也从未属于过人类世界,只敢远远地看着人类。
难以言明为什么,安迩维第一次见谢理,撞上那样一双无机质冰冷的眼,他联想到那几只小猫惶恐的神情,然后凭本能向他走过去。
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弱小的动物总易得到他的怜爱,他已经长大了,有能力去怜悯、照顾身边的人。
套近乎的补习请求只是顺势而上的借口,他也没料到随着深入了解,谢理会那么对他的胃口,以至于拿谢理没半点办法。
安迩维用干净的手揉着谢理的发,用了很大的力气,服输般道:“算了,你就当作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没有邀请你看我的练习赛,我们没有意外,没有变扭,没有分歧。”
他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留下呆愣住的谢理,爬上了礼堂房顶的凹陷处,枕着手臂仰面躺下,催眠自己今日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