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冗长的思索中,无人打断时间在沉寂中的流逝。
安迩维放慢了呼吸,视线在坦然望向他的谢理,和隐隐不安的挪亚之间来回几转,他们都在等他作出反应。
他面无表情,对挪亚说:“你说得对。完全分离,不可能。”
挪亚故作轻松,耸肩摊手,“就是说咯。”
安迩维起身,下意识想离开,从泳池翻上去,才想起来不该是他离去,指着紧闭的舱门:“请你们尽快离开。”
挪亚已经搀扶起谢理,身上的伤口,被两块崭新的毛巾包裹住。挪亚闻言一只手臂夹着他,便欲离开。
“等下。”谢理抬眼盯着安迩维,专注到不会遗漏他面部的任何一丝变化,“我杀了邓普斯。我要杀你。你什么都不计较吗?”
安迩维垂眼看他,表情淡漠,仍无波动,再次说道:“请你们离开。”
他没回答他的问题,准确来说,他表面淡定,内心却很乱,没有听他说了什么,但这都不重要了。
挪亚对他的宽容放过,表现得欢呼雀跃,“好好好,我们马上离开。”
谢理完好的腿灌了铅,“是对我很失望吗?”
他一开口,挪亚拽他的动作僵持了一会儿。安迩维默默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他又问,“对我完全失望了吗?”
这一句,安迩维听到了。
“是。”他抿了抿嘴角,“走吧。”
倘若安迩维暴跳如雷,让他俩滚蛋,谢理反而不会像这般流连纠结,攀着这几个问题的正面回答迟迟不放。
收到安迩维亲口回复,谢理却不可置信。
安迩维切断了与他的所有联系,并无内外激素的侵扰,也不愿意有其他的牵扯。他内心骇然,神色凄然。
安迩维语气漠然:“怎么,我的命没到手,是打算留下来,随时继续完成任务吗?”
“谁都会死的……我是在帮你。”
他蓦地一改颓唐之色,冷硬且坚定地说,“就应该早点杀了你。只要你死了,会和挪亚一样在我身边。只要待在我身边。生死没有区别……”
“听话,谢理。我们必须要离开了。”这一次,是挪亚打断他。
谢理的遗憾,表达露骨,使安迩维淡漠的眼神,逐渐染上嫌恶之色,眉心蹙起。
收了嬉皮笑脸,挪亚前所未有的严肃,“没人想听你说这些。”
他没有给谢理决定的机会,伸手打晕了他,打平抱起,对安迩维说十分抱歉,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安迩维摩挲着手心,感受到皮肤上略凝结的血迹,粘腻得很,后知后觉,感到恶心。血液中的细胞已经丧失了活性,毋庸置疑的是,这些血液都来自活生生的人。他曾经有觉得过血很脏吗?打架时,处理动物食材时,似乎都没有。
走到水池边,专注地冲洗起手上的血污,直到冰冷气息完全消失,他发出怅然一声叹息。
.
一早便说要带盖尔见安穆蕊,可盖尔那日醒来身体已经恢复,安穆蕊也没有档期。
约到她的这天,她有一小时的空隙,在自己的实验室和他们见面。
安迩维提出了“废陶”一词。
安穆蕊刚挂断几分钟一次的国际专线,专心看盖尔的血检结果,“那是什么?破掉的陶瓷?”
她也不知道。
她又即将去往东盟,参加腺体仓的研发推广会议。不想影响忙得分身乏术的她,他瞒下了近日所遇所知。
盖尔的身体数据吸引了她,她把联络器甩给了安迩维,走进仪器室,引着盖尔前后上了十数台机器,在即将开始团队线上组会的前十分钟,确定了问题所在:“重型血友病,单基因遗传病。库里匹配出的精卵结合,不可能基因突变。他会这样,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的父母没有做基因筛查,出现了万里挑一结合成功的先例,并且逃过了育儿巢的基因监测;二是人为干预,促成了劣等胚胎的发育,育儿巢培育阶段刻意放纵,甚至那组问题基因有可能也是人为更改。”
“你说他来自帕内尔,前者概率几乎为零,所以是后者对吗?”帕内尔的三类公民,是不具备有单独购置育儿巢的经济实力的,使用公立医院的育儿巢,就不可能逃脱检测。他们比富人,还害怕自己的孩子有患病风险。
安迩维佩服得五体投地,“您太厉害,猜得很准。”
安穆蕊掐了掐眉心,疲惫地说:“你交朋友,是不是有固定的类型?”
安迩维绕开这个问题,“您不好奇,为什么有《育儿法》管控,仍发生这样的情况吗?”
“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规则是真理,是必须遵守的。跟着劳文,我参加过很多次育儿巢的升级项目,发现成熟的育儿巢技术,仍会因为环境污染,产生新的基因突变。”
“我们的先祖做的基因编辑,消除了核污染等对出生后的人基因的影响,可受精卵、胚胎不在基因恒定的绝对保护行列。也就是说,技术再提高,问题胚胎仍层出不穷,这些胚胎在我们手中,必须全部销毁。”安穆蕊轻声说,“‘基因有瑕,非人。’我促成谢理的诞生,从那时,所谓的职业道德已经丧失。一旦破坏规则,走出规则,你就会发现,规则根本不算什么。圈外人不会少。”
“基因有瑕,非人。”——这是人类还未失去生育能力时,《国际产检法》首先提出的概念,后被《育儿法》奉为圭臬,成了制定问题胚胎销毁程序的核心宗旨。
也是“废陶”群体的判断标准。
安迩维起先是没有关于这条法则的概念的,现在才发现,间性人是异常,血友病也是异常,他自己不也异于常人吗?他自己也是在层层保密中,诞生的基因异常者。
“日志里说的,都是我很早之前的想法。”安穆蕊提醒他,“参与见证了你的成长,见到谢理,还有这个名为盖尔的孩子,我觉得这条法律规则,并没有那么绝对。你认为呢?”
仅用生理的残次异常,定下人非人的准测,站在受歧视者的视角,安迩维认为,这很傲慢。
他如此想着。比起谢理和盖尔,他的基因,像是人类另一种绝对强大的进化,是与新人类相反的方向,他曾在影视作品中看到名为基因链的说法,打破基因链的束缚,使他的速度、力量等躯体力量上涨不具上限,没有信使缺失综合征,乃至能通过外激素控制他人精神、引导其行为。
他总以强者自居,惯以怜悯、俯视的角度看待其他新人类,也是傲慢者本身。
如果是他身居高位,会不会制定出同样的规则?捧高自己所属的圈层,排除异己。绝对的正确,由错误相衬。
世界规则的制定者——政客,有自己一套逻辑,或唯利是图,或大公无私。
他完全想不到,他会属于哪一种?
想起坦尼森在电话里,对他的邀约,他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母子俩来不及多说两句。助理来敲门时,安穆蕊在受宠若惊的盖尔面前,大致讲解了病情,是以,盖尔第一次了解了自己的病名病状,单一应对凝血障碍症状的药,也换成了更加精确的。
“总之,千万不要受伤。”安穆蕊双手插进兜里,耳闻催促,补充说道,“基因病临床研究几十年前就断了,我也只查到些皮毛,我不在时,如果有问题,可以联系谢理,他有能力解决。”
下意识看向安迩维,今天的安迩维没有主动提起谢理半句,连她主动谈及谢理,也不曾响应半点。这是她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规避态度。
安穆蕊离开后,安迩维和盖尔去了NZ研究所对外开放的社会育儿巢参观区。
除了医院,这里也有大量的公共育儿巢。社会运作需要人口,智能等级禁令下,生产力靠人工驱动,格外需要人口。
不是所有的新人类的出身是因为父母的期待需要,为了社会有足够的人口运转,会将库里临“保质期”的精卵合理排列组合,用这里的社会育儿巢缓解人口骤减之势,出生的婴儿送往教习所,小部分供人收养,大部分一直留在教习所,待完成基础教育,无法学业深造的人,去往帕内尔,等待就业机会。
和“废陶”相同的教习经历,然而代表绝对正确的这部分婴孩,再怎样也是有自己的姓名和公民身份的。
参观区有工厂那么大,白墙隔开了从A到Z的不同区域,百台机器一间房,配有一角办公位。
两人站在A区,隔着展览窗,看着鱼缸似的机器,上端的柱形玻璃里,漂浮着的有大有小的“鱼儿”。
最小的是肉眼不可见的受精卵。机器亮着微弱的绿光,计时器亮着的数字标示着它还不足一周大,还未分裂成胚囊。它附着在缸底,成为胚囊后,会有水流上涌,将它送往水缸中部的“子宫部”,黏附在一张奶白的网膜上。
完成这一步,大约是受精卵进入机器的第二周,是形成胎儿的关键。这之后,胚胎就会固定在这块位置,在不断分裂中成长。
最大的,是个被半透明膜包裹着的婴儿,四肢器官一应俱全,面目清晰。268天的她,将在两日后,该区域负责人到岗时,由他剪断脐带,亲自“接生”。
到了同样配置的后几个区,远不如A区和谐,无人也井然有序。几名操作员慌忙往来在亮起红灯的机器前,观测、分析,打捞、清洁、重新调试机器,放入培育好的新受精卵。
计时器清零,育儿巢新周期开始。
错误率不低,许是要求太高,许是操作员怕麻烦也扛不起责,安迩维看清一名工作人员关停一台机器前,在事故记录写道:机器供电故障,断电使一名离收获期差十三天的胎儿供氧故障,缺氧一分五十六秒,有脑神经不可逆损伤可能。瑕疵胎。
已成型的胎儿被捞起,装入一个黑色塑料袋,有专人一并回收到不对外开放的Z区。清除的方式哪怕再血腥,这名绝对会先在塑料袋里窒息死亡的胎儿,也感受不到了。
那名胎儿在出水的一瞬间,鼻翼颤动,她以为自己出生了,张着嘴啼哭着。
是崭新的、当下鲜活着的生命,也许将来她会经历病痛,可她连经历痛苦、为人的机会也不被赋予。
盖尔悲伤地注视一个生命轻易地被打上标签,轻易地放弃,轻易地死亡。这个区域很快恢复成一片绿海,却不能使他们内心平息。他抬头,不安地看向安迩维。
安迩维没有继续往后走的想法,剩下可供参观的区,是新生儿的保温箱。
两人就近走到看不见育儿巢的转角,在沉默中平复心情。
安迩维蹲在墙角,在盖尔讶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叼起一支雪茄,像是碍于场所,没有点燃。
盖尔也学着他蹲下,“安少爷,你要抽吗?来时路过,有吸烟区。”
“不喜欢烟味吗?没事,我不点。”口袋里无意掏出的东西,是前日酒会上教练递的,说是能镇定心神,避免胡思乱想。
他不会,只是刚才被据说的功效吸引。
盖尔笑了笑,算是回应。
隔段距离就有的显示器,播放起二十分钟一轮的宣传片,宣传收养政策的名人轮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的声音一响起,盖尔霍地抬头,惊呼一声,拭目以待。
完全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待,他竟是马上就从负面情绪中完全抽离了。
安迩维陪他看完,才问:“爱情激素给你带来了怎样的感受?”
盖尔的喜悦未消失,含笑:“注射药剂后,我变得很会‘爱人’。会想很多,为自己,更多为对方,脑子里一下子会多出很多想法,都是令人喜悦的,看什么都很顺眼。飘飘然,失去理智,会傻乎乎的。”
“你刚刚看宣传片,表现出的,和你说的别无二致。”盖尔今日为了检查,却是没有乱打任何针剂的。他也笑了,“你真是很爱啊。”
盖尔咳了两声,回问:“安少爷体验过的爱情是怎样的呢?”
雪茄尾部被咬得全是牙印,他神情恹恹,“我没有过,哪里知道。”
面前人来人往,盖尔抱着膝盖,话题开始发散:“安夫人提到的谢理,就是上次晕倒的那个男孩吧?他还好吗?”
“谁知道他。”叼着违禁品,受到百分百过路人的瞩目,“你是不是还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盖尔尴尬地笑着,“没办法嘛。之前你们看起来,关系超好的。他还特意来找你,我以为你们已经和好了。”
茄衣被咬破,安迩维取下,卡在指腹间揉捻,站起身,笑容淡了很多,“我们是闹掰了的朋友。没和好的可能。他对我没多浓厚的感情。跟得紧,只是依赖和独占欲。习惯我对他的好,失去后难以接受而已。”
“他活在过去。我不可能还在原地眼巴巴等待。”
他往前走了一步,回头,对上的不是盖尔,而是转角之隔的话题男主角,谢理的脸。
跟着起身,盖尔也看见了他,立马说自己去趟洗手间,离开了气氛糟糕的主战场。
他白大褂胸前挂着的胸牌,写着谢理,A区实习生。安迩维明知故问:“你不仅跟踪我们,还偷听。”
“这里人这么多,不好动手吧。”
谢理领他到自己的休息室。
“我在兼职。没有跟踪。也没打算杀你,以后也不会。”谢理是许久不见的清冷理智模样,“你不用担心,会死我手里。”
安迩维微微颔首,不甚在意,没话想说。
他一冷漠,谢理就没法冷静,“杀了你,你的躯体会失去本有的温度。所以不想那么早杀死你。”
“Λ物质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太冷了,你很温暖。”
“你开始疏远我,不想碰触我,欺骗我敷衍我的时候,我觉得你活着也没有什么用,死掉吧。”
“但是,不要死在我手里。”
“我不想你记忆里,存在我亲手杀死你的影像。”
“我也想看看不同于敷衍我的,你的其他面,多给我带来些影响,多留下一些你行为的范本。这样,我才能做出最还原你本人的机器人。”
“没在你最喜欢我的时候,杀死你,完整地留下你,是我最大的失误。现在的你失去了原有的价值,能做成的记忆行为芯片中,有关我的内容,都变成不好的了。”
“像这样,死后造就的永生状态,只会是生前固有行为的延伸。如果你对我没有感情,我把不会消逝的你留在我身边,没有任何意义。”
他说了很多,围绕着为什么该杀他,却没杀他,为什么要杀他,却又放弃杀他。
恨他人加起来,都没对他说过这么多“杀”、“死”的字眼。
从踏入展览区开始,谢理的存在就无处遁形,这也是他第一次提到Λ物质,“Λ物质究竟是什么?”
之前有挪亚帮他突破禁锢,这件事的真相,包括“劳文”两个字都是不可以亲口提及的。
现在只有他自己,不能明说,只能迂回陈述,语气呆板,内容枯燥:“是一种生物镇定药物,用来克制神经冲动的冷却剂,压制我出格的想法和行为。”
“你也会觉得冷吗?”
“是,很冷。其实,没有小时候冷。”他木讷地说,“现在,在你身边,我偶尔会觉得有些太冷了。冷得受不了。”
那是来自“劳文程序”最高权限,对预设外的,谢理形成的自我人格的镇压乃至于抹杀。
“有一点你搞错了,我没讨厌过你体内的Λ物质。”完全相反,不是讨厌,而是太喜欢了。Λ物质的真实功用揭露,对生物彻底掌控的本质本该让他厌恶,可这种气息着实是往他喜好上造的,他依然反感不起来。
“很意外它对你能起到作用。”谢理勾唇想笑,嘴角却不对称,面瘫太久,面部肌肉使用不流畅,“很好用吧,储蓄天然冷却剂的我的身体。”
安迩维:“挪亚似乎不知道,我能感受到Λ物质,我不是新人类,我能影响你,短暂脱离Λ物质的控制。”
谢理颇为纠结:“你不要对挪亚说你异于常人的事。不能让他知道。原因我很快能告知你,你再等等。”
安迩维应下:“好。”
他没问理由,从他知道两人并非主仆关系,目的各有不同,他就隐约猜想,一人一机立场和目的只是阶段性重合。
自身都清楚,他们会有对立的一天。
许久不见好说话的安迩维,谢理被他轻声一句好,激得一时分不清状况,居然问道:“我们真没机会和好吗?”
“……”
安迩维有过一瞬窒息。
谢理低头,自言自语:“好吧。我没机会当你的朋友了,因为你想让夜莺做你的朋友。”
安迩维突然笑了:“我好像可以给你指条回我身边的明路。别再说这种恶心人的话。”
谢理迅速抬眼,瞧见他的眼神露锋,语气随意地讥讽:“和好后,你要用什么身份自处?我不缺朋友,不要哥哥。盖尔是我朋友,我空出个温柔体贴的床伴位置。你要不要当?当不当得了?”
说话间,他俯身倾向他,像是要吻,和那天温室庄园里,谢理看见的,他落在盖尔嘴角的轻吻一样的位置。
几近相触时,谢理慢半拍地躲过,别开了头。
安迩维不恼不急,上扬的嘴角看着有点冰凉,“做不到,就不要逞能。你不行,有的是人行。我从不缺谁。”
门外,从走廊一路传来盖尔压低声音的呼唤,他找完厕所和吸烟室,开始一间一间敲休息室的门。
时间不早,安迩维还要派司机送对方回家,转身打算回应。
盖尔正巧来到门口。
“唔、嘶——”
牙齿的碰撞声压过了敲门声。
是谢理扯着他的领口,踮起脚撞了上去。
同样顷刻间的唇齿相抵,第一次柔软、暧昧、旖旎,这一次只有慌张、荒诞,疼痛。
安迩维痛得直吸气,鼻子和嘴巴痛麻了。在摸到唇上沾着的一点唾液前,他都以为自己是被头槌攻击。
谢理的鼻尖和上唇,没多久便红中泛着青紫。
两人硬是默契地等门外的人走远。
安迩维给司机和盖尔发消息。
谢理为达目标不择手段,残忍又天真,仰头询问:“作为床伴,你能教会我爱吗?”
安迩维消除了他体|液中,存在的一切信息,不存在任何引导诱惑。发展成这样,并非他原意。
“你想学会爱。”他诚心出主意,“也许摘掉脑子里面的芯片比较有效。”
“可是那东西为你带来的好处,你舍得放弃吗?”
“爱情激素好像可以教会新人类爱,祝你早日研发出你也能用的爱情激素。”
“总之,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