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谢理,你的运动细胞比我想象得还要烂啊!你再坐在地上不动,我可不管你啦——!”
话虽这么说,镜头外的手,依旧会隔着浅薄的短袖袖口,再次拉起被浪头冲了脸着地的呆愣少年,
摄像头围着他沾了海水的半透白衬衣,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特写,用手背蹭着脸上粘腻的沙砾的谢理,忍无可忍,伸手要将镜头推开。
看不见脸的安迩维持续大笑,听着就欠揍,“生气啦?生气也没用,湿身图我都拍完啦!”
谢理用手里的青口贝壳,砸向安迩维得意洋洋的脸。
好不容易拾来的观察用的贝壳,没几下就被他丢完,只有一个最珍稀的鹦鹉螺命中目标。
收集来的“作业”反而通通到了某个打算不劳而获的混蛋手中。
谢理瞪着眼睛,一张娃娃脸,相应是永远称不上艳丽,雀斑让他有些土气,长相和气质总是呆呆的,也只有安迩维会说他可爱。
瞧见安迩维露出狼看见骨头般奇怪的眼神,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抿了起来。
摆明心情不悦。
安迩维单手投降,另一只手还稳稳地举着摄像头,“我的错我的错!谢理学长,我错了,笑是我的处事原则,真不是嘲笑你身娇体弱,浪花一推也倒!”
谢理的眉头蹙起,明明是忿忿的模样,语气却很平淡:“你总是满嘴谎话。你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嘲讽我?”
他低头便与漆黑的摄像头对了个正着,突然生出想夺下安迩维手里留存他奇怪模样的设备的想法,即刻爆发。
他细胳膊细腿,和球队里的四分卫哪能拼下一个回合。在他起意的一瞬间,安迩维便抬高了手臂,很贱地在另一个矮小的男孩面前依仗自己傲人的身高横行霸道。
谢理进,他也进,正好一个浪花再次袭来,绊倒跑着的谢理,猛地朝他扑去。
防水的通讯器掉在水里,摄像的一头浮在水面上,从画面可见一直拍摄的男生不耐热,只穿了下身的泳裤。
谢理这一摔,是往安迩维的胸肌上撞的。
安迩维并不是不可以扶住他,两人一齐稳稳地插在海水中,可谢理距离他还差零点零一秒时,他慌张自己早早出了一身汗,忽地掀起谢理宽大的衬衣下摆,往上遮住了谢理的一张脸。
除了安迩维,没人懂这种防疫一样的举措是为了什么。
正如两人**紧贴的上身,才是吸睛的画面。
“哇——”安安按了暂停键,好好观摩这幅场景,目光停滞在谢理红了的耳廓上。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父亲也会害羞吗?
这种模样的父亲,他从来没有见过,是不是只有在爸爸面前才能看到呢?
安安陷入沉思,肉肉的小掌捧着那支旧损的通讯器,珍惜地滑着剩下视频目录条,反而不知道看哪个才好。
他点开了最短的一条,印入眼帘的,是安迩维躺在帐篷里的一张睡脸。
然后响起他父亲的声音,只不过,依旧是他从没听过的语气,像是赌气,又像是无奈的服从。
“我会和你走到‘潘多拉’之外,看看你说的,有真正星星和明月的南半球夜空,有多浪漫。”
“安迩维,我说到做到。你别装睡了。”
“……”睡着的人纹丝不动。
“算了,不管你了。”
语毕,谢理才叹了半口气,躺着的人忽然坐起,张牙舞爪,扮起猛兽,一声尖叫:“啊!”
“安、迩、维……”谢理声音都在抖,嘴里的字一个一个往外蹦,显然不是吓得。
因坠地黑了的视频中,安迩维还在嘴硬,“哪有你这样录个证据给我,不拍自己拍我的脸的……”
“说好的,一定要跟我看一次真正的星月夜。谢理,你得用自己的前途发誓,不然我总觉得你会违背诺言。”
“不想看见你,你能滚吗?安迩维,你滚吧。”
录像结束时,安安听到了谢理的骂声,嬉笑着抬头,看到的却是昏暗房门外,突然出现的,安迩维无表情的、阴森的脸。
安安狠狠哆嗦了一下,手指不自主地颤抖,划前了进度条。
“安迩维,你滚吧。”
声音清晰,指名点姓语气有棱有角。
恐怖的气氛直逼呼啸而来的冰雪潮。安安迅速关了设备,一脸老实,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儿童床沿边晃着萝卜腿。
阔别很多年的声音响起,比梦还不真实。
安迩维之所以记不清谢理的面目,是因为谢理躲起来的这几年,他从来没拿曾经谢理虚情假意刻录下的镜头记忆温存过片刻。
他倚在门框上,双手插在黑色西装的口袋中,“安安,我记得我将这支通讯器留给你之前,告诉了你,只可以接通讯,什么都不、要、乱、碰……”
“爸爸……”小孩原想撒娇,但鼻子一皱,肉手手握不住半页书本大的老笨机器,紧张兮兮的目光移到安迩维的腰腹部。
倒三角身材收紧的腰身被宽大的西装掩盖,那处的异端也如倾倒在华服上的红酒,暗色重叠,全数隐没。
只有气味,厚重的血味,昭然若揭。
“爸爸,你是不是受伤了!”
安迩维一手摁住冲上前来的小人的头,将其封印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弯下的腰再次扯开了潦草包扎的伤口,让他轻轻抽了口冷气,挑了无伤的一侧,单膝着地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回想起安穆蕊临走前,留给自己的牛皮袋里装着的亲子鉴定,对上小朋友眼泪汪汪的蓝眼睛,被自己身上汩汩流出的血腥味呛得咳了一声。
该怎么说呢,他真没想到,安安真的是他的孩子。
他在看了亲子鉴定后,仍将信将疑。
直到此刻,他才知晓,安安的外貌生理随的不止谢理一人,他也真捐了半数的基因。
安安异于其他信使缺失综合征还未发作的孩子的,不只是优越的智力,还有他的能力。
和煦清新的味道,是稀薄的,是不稳定的。安迩维拼凑出一种暖暖阳光下的青草味,正伴随着孩子异常慌张的精神慢慢散开。
他松开手,手臂被安安牢牢抱住,他将其抱起。不知所措的安安陷在他的肩窝里,凑在安迩维的脸颊边蹭了蹭,说悄悄话:“爸爸,你疼不疼啊?”
他乖巧得像是,在担心安迩维想起他之前做的不乖的事,因为生气让伤口变得更疼。
刻意压低声量的奶声奶气,则是害怕自己提醒了他爸爸身上名为“疼痛”的恶魔自己的存在,开始为非作歹。
情况危急,伤及内脏的狰狞伤口安迩维找不到丁点儿空闲寻找止疼药,然而安安身上的气息是有温度的,如同一口温度适宜的泉水,浑身浸人,心灵连同□□都被熨帖得舒展开来。
三岁小朋友被奶泡大,身上腌入味,让人心绪宁静的信息素裹着厚厚的奶味。
“……爸爸,一点都不疼。”
他正被这个孩子安抚着。这是他的孩子,真是他的孩子,他有些困难地吐露出“爸爸”这个自称后豁然开朗,浅浅勾着嘴角。
怀里的孩子,身体里流着他一半的血,复刻了他一部分的基因片段。
孩子的诞生,悄然注定了他不再是新世界形单影只的孤舟。
谢理为什么要捏合两人的基因,用育儿巢做出他二人的结晶,思考这个问题时,他有满腹阴谋论。
但当漂泊已久的流浪船只在茫茫大海上,信号灯与另一艘船交流上,他便知晓最重要的事——安安的存在,对他而言的意义,是意外之喜,更是人为的奇迹。
安安小朋友的泪干在了眼眶里,懵懂地思考着,为什么室内空气都会跟随他爸爸的脸色多云转晴,温度变化了很多吗?
“安安,爸爸犯了件事。”安迩维面露难色道。
安安在他肩上支着下巴,“导致你受伤的事吗?”
安迩维:“是的,无意外,我很快就要成为逃犯。你奶奶有未完的独家科研傍身……”
“我要跟你一起!”安安急忙叫着。
“安安,你先听爸爸说,虽然没人敢真的为难奶奶,可她日子也不会好过。”安迩维深吸一口气,“逃跑路途颠沛流离。你是我的孩子,我想和你一起,可是事到如今,你父亲那儿,才是更安全的地方,我想把你暂时送回到你父亲身边去。你还是不能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吗?”
安安狠狠皱眉,还是憋不住眼里的眼泪,埋首委屈道:“你们是不是都不要我了!”
安迩维听不明白,什么叫都不要。
安安的啜泣声逐渐变大:“父亲总是不肯像你这样抱我,我只是抱怨了一次,想要会抱我会哄我的爸爸,父亲就说要把我送到你身边来……我不是不要他,可是父亲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他丢下我,说我只能有一个爸爸!”
安迩维摸着他的头,满是怜爱,“怎么会?不管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他没有给我留一样联络方法,他说我在你身边会过得有钱又幸福。父亲总是说话算数,说不见你就是不见你……他也是真的不要我了吧,爸爸?要是真的,连你也不要我,我就是什么都没有的野孩子了……”
安迩维仿佛被掐住喉咙,敷衍周旋的话,讲不出半个字眼。
小孩脸上淌着泪,嘴里还絮叨着。胸口悲伤得喘不过气,但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却犹如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困倦笼罩着他,眼睛半眯起来,完全睡去的前一刻,安安细声细气道:“父亲说到做到……我看了录像,他答应……和你看有星星有月亮的天空,做到了吗……”
“没有,他说慌了。我们没能一起去过。”
安迩维抱着已经睡着的孩子,擦去他脸颊上的泪,“所以,你父亲并不是真的一言九鼎,也不会真的丢掉你、不要你。”
这么可爱的孩子,谢理怎么舍得的?为什么费尽心思制造他,却又头都不回地舍弃他?
安迩维无法理解。
如此看来,他必须带着孩子一起吃苦受罪了。
毕竟就在一小时前,他当着欧盟议会的参会者的面,犯下了举世震惊的大事,将特立独行、肆意妄为的人生信条在全世界面前书写了一遍。
世界虚假的政局,号称永远恒定的和平,由他费尽心思打破。
“挪亚,我也没有想到,做到这一步的,居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