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迩维:“废陶是什么?用不了的陶瓷?”
盖尔轻笑:“世界上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词指代了什么。每个人都活在不一样的世界。”
他娓娓为安迩维解释:在制陶时,会有无数次失误,大多数的不足都可以补救。配泥揉泥时,用材比例不对,可以调整添加用料。泥胚塑形时,形状不满意,可以复原重来,按照喜好精心揉捏创造。哪怕是煅烧时,错误的温度,也有调整的机会。只要不是烧成出窑才发觉出错。若如此,那些颜色、形状不符,甚至是裂开、破碎的陶器,只有一种下场,被视作废物,没有回收价值,丢弃不说,为节约空间或为抬举得意之作,废陶还是被设计创作者砸得粉碎,堆在一堆,才能省心不碍眼。
“废陶”是如废物陶器一般的患有基因病的人,在公民管理条约毫无描述,制定条约者知晓,刻意忽视。
战后,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接受基因改造,也不是所有人和他们的后代都能靠技术摒除所有的基因病,明有公民管理条约将人类的学识、财富、家世、能力分了个三六九等。暗中基因改造行动完成度并不高,诞生了欧盟和联邦“废陶”清除的口头约定,将人的健康程度做了划分。基因有暇者,非人。
“废陶”们和偷渡者一道,被驱逐到城市荒郊禁区,是潘多拉层覆盖不到的地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无法进入城市其他区域,称是放任其生存,实则要加速其消亡。随着人口骤减,有偷渡者入城安置政策,偷渡者能拿到三类公民的身份证,不过,“废瓷”们,依旧是讳莫如深的存在,他们通不过基因筛查,拿不到公民认证,被困在每个联盟人口密集城市的贫民窟,仅有没有正式职业被迫滞留区域的“杯把”和他们一起生存,例如帕内尔区的盖尔和他的养母,养母是没读过书,盖尔也只是一个有幸在教习所呆过的半文盲,领不到居民低保金,吃的用的区内没有售卖,只能种植作物、用拼命的劳动服务同“杯把”们换取少量的食物、衣物。盖尔明事理以来,大多时候都以“物”换物,他自己也笑说这样的生存方式过于原始。
“在蓝天城工作后,我在他面前犯过病,救治我后,他从我这里得知了我的身份,也知道了原来世界上不止存在三类公民,‘塔尖’‘基石’‘杯把’之外,还有我们这种无身份的‘废陶’。”
“所以他就要救你于水深火热,不,他已经救了你,他要拯救的是所有水深火热的‘废陶’。”安迩维面色古怪地笑了笑,看得盖尔心头一紧,不知道他是对坦尼森不认同,还是对拥有新生活却依旧选择旧交易度日的自己不满意,正欲解释,安迩维收了假笑,平淡地说,“不愧是乌托邦代言人,自请调理权力位,去联盟做传话筒,野心更是不小,他想救的,恐怕不止一个你——一个帕内尔区的‘废陶’。不知关联是否属实,但足够让我拭目以待。”
盖尔只听懂了些许,紧张地问:“您这是认可坦尼森先生的意思吗?”
“认不认可,得看他做成了什么。现在言之过早。”安迩维语气平平,倒是把更多的考量给了盖尔,“你说了那么多,我竟能从中听出你对坦尼森有情。”
“什么情?”盖尔问,也想知道在他人看来,他对坦尼森究竟抱有怎样的态度。
兴趣,信任,依赖,崇拜,信仰,呵护,甘于奉献……
安迩维如今已对新人类的感情没了肯定的勇气,也辨不清爱与恨的定义,可盖尔对坦尼森无意识做到的,流露的,都是他认为珍贵的正面情感,做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友情亲情敬仰之情能概括得了的,于是他说:“我竟觉得,你一直爱着坦尼森。”
盖尔得到肯定,礼貌的笑容多了一份羞涩:“是吗。听起来,很不错。”
并不意外这个说法,他大约如此扪心自问过。
安迩维:“你令许多人着迷,愿意售出自己的荷尔蒙激素,为什么不考虑让坦尼森先生也试试?”
“注射激素可以让我心甘情愿对更多人宽衣解带,也能让我更加明确自己的心。”盖尔又一次吻了安迩维,绿色的眸子熠熠生辉,“我可以喜欢每一位客人。哪怕是邓普斯,他的抛弃也曾让我丢失魂魄。不过,‘爱’着他们时,坦尼森先生始终是特别的。”
爱这种幻觉原本不是他这个阶层的人可以获得的,却因特殊的经历,他始终与爱情激素打着交道。他踏踏实实地感受着,沉湎着,在一次次与人的亲密交欢中,感受着自己对另一人,未曾偏移的铭心记挂。
要给这样的感情下怎样的定义,或许根本不重要,只因拥有对一个人的牵挂,便是最大的意义。
“您呢?”盖尔正视着安迩维的双眼,“难道您注射爱情激素后,没有摸清自己的心吗?”
“他配不上我的付出,就像邓普斯配不上你。”安迩维静静地说。
不谈理智,全凭荷尔蒙作祟,就要容忍错信于人的错误。但他不会继续纵容差错支配。
.
身边的盖尔睡得格外熟,安迩维会让他做个好梦。
天幕日复一日上演着光明破除黑暗的戏码,曙光要照进每个人的心中。
安迩维始终没有睡意,盖尔的存在,揭开了他们母子的认知局限。
原来他们是井底之蛙,卓越的女科学家,市井长大的公子哥,也可能一叶障目。
这个世界展露的一切,都是有针对性的,他们只知道了他们可以知道的。
育儿法可以被忽视,国际禁令可以违背……世界上很多角落,永夜未明。
茶杯里泡着接收器质量不错,捞出后擦干,可以如常使用。
他和等候已久的挪亚说:“仿生人没有得到全面的销毁,出现在了联合国政要身边,暗杀对他们产生威胁的人……”
邓普斯死得意外,真相便是最初的猜想,和现场取证后,延伸出的夜莺没有关系。
“邓普斯因为我提到仿生人,引起了有心人的防备,又因为他是邓普斯上不得台面的弟弟,两人私交甚密,他本人与多党政客有情报交易……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威胁到那伙人的证据,灭口都是最好的选择。”
挪亚说:“这个世界不止劳文可以制作仿生人,当年的仿生人暴乱,不正是联邦数个国家引起的吗?他们的仿生人杀伤武器,要还存在,一对一时,可是连我也不见得有多少胜率。”
安迩维:“你在暗示我,是联邦?”
挪亚:“我可没有这么说,人类如今内忧外患,战争结束后,联邦就不再是一家独大。尽管发展的路线不一样,新时代对科学技术的钻研,没有哪一方甘为人后。”
“我觉得奇怪,邓普斯为什么会是那种死法?”安迩维沉思后,正经问道,“起先我觉得他被斩首这种残忍手段,大约是因为情杀或仇杀。现在看来,不存在爱恨情仇,这种死法太可疑。”
挪亚道:“2061年,科学家就能用仪器探知人类海马体区域的记忆。”
安迩维明白他在提示自己,“他们想取得邓普斯的记忆,看他不该碰触的隐秘和多少人相关。有人报警,中止了行凶的仿生人,放弃带走邓普斯的头颅,只留下尸首分离的惨状”毕竟带一颗头颅逃跑不留下蛛丝马迹是很难的。
一百五十年前,对人体的探索技术就到了如此高峰,在2120年仿生人出现后,有了智能等级禁令,科技倒退前的岁月里,他们的技术又曾到哪种高度呢?
安迩维觉得人类的过去和现在,都被一层浓雾笼罩,低声自问:“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
挪亚意义不明地说:“如果世界如今展露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有心人的有意为之呢?”
安迩维不知道如何言语。
假如有一天,你怀疑所有的认知都可能是假的,哪怕你是这个世界少有的清醒者,得出的结论不会让人觉得快活,面对疑窦丛生的一切,只能憋屈着,细思极恐。
不会有激烈的言语、高昂的抱负,从不可置信到被迫接受,人在这一刻,最早走入的,仅有对自己生存世界的追问和迷茫。
都是意料之中的反应,挪亚拔高了声调:“安少爷,我可以告诉你世界真正的政局,也可以告诉你邓普斯大约得罪的是哪方势力,我能和谢理合作,自然也能和你合作。”
今日,吹进房间的晨风颇凉。
有些事情距离安少爷实在太遥远,他松开了耸起的肩颈,漠不关心地说:“杀害邓普斯的仿生人没能得逞,我知晓仿生人存在的事情没有暴露。其余的事,知道越多,危险就越大不是吗?”
“我原以为你野心很大,没想到格局这么小……”
挪亚讶然,又很快平静,开始对安迩维长篇大论地输出,实则只为了得到他究竟怎么认出仿生人的情报,以及讨要那张谢理给他拍的照片。
安迩维没有回他,做到了旁若无人。
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唤醒原说小睡的盖尔,告诉他温室庄园里有专业的花圃花匠,近期开了很多花。
室外天已大亮,两人半赤着上身,在阳台边互换早安吻后,低头向庭院之中看去。
盖尔只对篱笆里的红玫瑰情有独钟。
安迩维没有赏热切的玫瑰,没留意轻灵的水仙,他只对墙角四翅槐树根旁,突兀生长出的一朵百合,多看了一眼,就把视线专注在愉悦赏花的夜莺身上。
旁的人,他一眼没看。
预计一块用完早餐,他会陪盖尔去她母亲的科研所,让她为他检查身体,送他回家后,赶在二十四小时的最后时限,告诉坦尼森,没有什么仿生人,邓普斯做黑市情报生意,死于自己不自量力的盲目自信。
“有种你就一辈子不要再被卷入今天这样的事情里……”
挪亚终于发觉他是真的不理他,服了,委屈地哼唧了声,“幸好,没人希望你做成什么事。生来没有使命,可真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