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2222年,2月22日。欧洲北部,芬兰共和国。
“目前位于赫尔辛基空中检录口,预计三十秒内完成身份识……舱口已开,城市内低空航线地图接收中,请勿切换目前自动驾驶模式驶离准入航道。航线已更新,距离到达还有八分钟……”
懒散的声音打断无感情的机械腔,“天气怎样?”
目光所及的街道一尘不染,无云的天空飞鸟不临。猜对了,人为设定,基本清一色的晴天。
机械音卡了好几分钟,才吐出一句天气未知,倒是准确播报了室外温度。
安迩维从飞行器上下来,高大的个子不爱弯腰,舱门上的微融的雪水,蹭了满满一头。
安排的接待员大都从联盟各国调来,知晓寒潮中前进困难,想不到快开场还有议员会冒着风雪踩点到达,空无一人的停机坪冷冷清清。
原以为今天联合国派来的众国议员代表齐聚一堂,医疗科研翘楚、几大媒体公开应邀,对于这个常驻民少得可怜的城市算得上是空前盛况,没想到仍旧冷清,却也不难理解,毕竟现在的世界,缺什么都比不上缺人口,用不上的大片土地和房屋资源,形成如同此地的一座座空城。
甩着头发抖落衣领上的雪花,走了两步,头顶上的余雪已经化成水,浸到头发里,冻得他一个哆嗦,迈步间,冻傻了的恒温外套不知变通,又害得他热出汗。
不愧是联合国投票选举出的,新人类最喜欢的温度26℃。
瞅了半天,也没见到能喘气的生物。这时,楼对面紧闭的窗户中冒出一个小脑袋,是个米白头发的本地女孩。
她牵着一个和活动装饰物同源的金色气球,模仿对街的装饰,绑在自己房间的窗户上。
不等她绑好,低头时,和一男人对上视线,他边皱着眉头脱衣服,边冲她笑得莫名。表情丰富到错误,是一种她认知外的怪异情景,女孩下意识生出退却的心,想要回到窗户里,手指不由得一松——气球飘出窗外,升上高空。
在女孩望着湛蓝天空,目送气球发出惊讶的喟叹时,安迩维先预见了气球的结局,抿了抿嘴角。下一秒,氦气球在离地八十米的空中,被电子眼的激光扫射到,碎片直直散落在地面。
他目睹了这一切,才看回窗口。
窗户已经紧闭,仿佛那个气球在爆裂的瞬间,失去饱满轻盈的优点时,也失去了被人在意的资格。
安迩维回收自己的好奇,解开了防冻服里轻薄正装的领扣,他盲目的乐观在寒潮中汹涌澎湃,到达温暖的安全乡后,反而慢慢地冷却下来。
他应该知道,没有人会因为气球的破裂而情绪失控,哪怕它的主人只是个小女孩,也能在无法挽回的喜爱事物被毁灭时,率先切断和事物本身的负面情感链接。
这就是新人类的厉害之处,不,应该说这是科学家的厉害之处——科技使得所有人,都深陷稳定情绪、美满生活之中。
很少有人铭记之前的一个半世纪里,人类到底遭受了什么:二十一世纪中后期爆发了六十余年的三战,多数国家参与,战火纷飞中,旧的国家陨落,新的国度乃至联盟重组诞生,伴随核污染等环境污染日渐加剧、繁殖条件的恶变,甚至是超人类智能机械的恐怖暴|乱......给全人类带来了一场永恒而漫长的劫难。
无尽的动荡导致人类的发展在百余年间止步不前。
动荡期及和平期,最努力的就是那一群又一群的科学家,为人类填补着一个又一个篓子。因此,若要问此刻最受人尊敬的人物,莫过于今晚要出席的那一堆科研人员。
安迩维到达宴客厅后,没有先去报告厅候着,而是在签到后去了卫生间整理衣物。
他到来的消息已经通过幕布的迎接词,传递给了会客厅里的每一人,众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笑容或客气或嘲弄。
笑得客气的皆对他没有了解,笑得嘲弄的无非那几位,同属于欧盟,对他知根知底的。
若要安迩维知晓了,能让他好一番期待——能在这一群笑容都刻板得一模一样的人中看到不一样的色彩,可有意思。
“没想到他也会来,怎么不见他进来?”
“联合国指派了名额的,他是纽西兰内阁议员,于情于理也得来,他一贯出场高调,没看见人就一定是被哪个熟人捷足先登,因寒暄绊住脚了。”
相熟的人不约而同走到门口,压低声音聊起了他的事,说到安迩维,来自澳洲几位女议员话家常般愉悦。
“他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了?在行动党候选人里面脱颖而出,如此有为,我完全没有预料到。”
“这个位置从欧盟缺资金开始,就成了谁家有钱就选谁,三年前选出了两位行动派议员,另一位是土著家族托因比家的,今天应该也来了。”
“我上次见Arvi还是四年前,那时候他还很青涩,没想到他在众议院一路高升,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什么变化?”
三位女士的身边,不知何时靠拢了一位体格壮硕的男性,他提起两边嘴角,皮笑肉不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掌实权也得有个正经的位置。他三年前入内阁,各部门满员,总督说就剩和联合国合作的两个组织主席,任他先选。”
三位女议员听他这意思,便知安迩维如今很大可能只有政治虚名,好奇心的驱使下,让她们开口问这个莫名眼熟的男议员,那两个位置分别是什么。
伯格在笑了第一下后,脸色一直很难看,和她们说话时便一直去碰自己的左手上臂。
新买的西装第一次穿,尺码很紧,他半天没有摸到自己的腺体仓,又郁闷又着急,这点负面情绪全搁在惹他厌恶的安迩维身上。
“WTO和计生联。”他打断她们的眼神交流,讥笑着否认,“他去了计生联坐冷板凳,整个办公室就他一个人。”
计生联指的是计划生育联合会,这是国际老组织。
联合国百年前将国际计划生育联合会要了过去统筹规划,等新人类一代随年龄失去生育能力,五十年间陆续出台了沿袭至今的生育繁殖法规之后,每一任总会长就仅是个身兼数职的挂名而已。
据她们所知,这个部门国际上已经五六年没有动向,大部分会员国也已取缔计生联,将宣扬生育的重要任务,交给了负责将爱情激素流向市场的地区政府和医院。
总之,摆在以前是个很重要的组织,但在生育需求全面丧失的新人类二代和三代的面前,这个组织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女议员不带贬低意味地认为,这种愚蠢的选择是安迩维一直以来的作风,细听后并不意外,是他能做出的事。
男人对安迩维的事情如数家珍,面面相觑后,她们终于想起,他就是经常和安迩维一起上财经报纸的伯格·托因比。她们程序化般友好表达了对于安迩维选错路的惋惜,祝愿他能够在其位谋其职有所成就。
表现得滴水不漏。
伯格并不是来听这些词的,他恼火极了,低头摆弄着自己没有亮起的腺体仓,明示十足。为什么这三个女人明明都发现了自己的异常,还不提出帮他,只知道继续围绕安迩维说八卦。
“不过,Arvi以前爱玩爱疯,报纸上隔三岔五就要闹出一条艳情报导来,贵为联世航空的公子哥,迟早要回去继承家业,天天老老实实坐办公室的样子我真想不出来。”
伯格气得整张脸发灰,怎么,安家是国际航空业大佬,他托因比家上千年的老家族,海运行业发家几百年了,历经战火不衰,还比不上吗?
安迩维是多娇贵的人,怎么还有人可怜他坐办公室?这不是安迩维上赶着自找的苦日子吗?
“真的吗?我只在我亲友的生日晚会上见过他几面,他不像是轻浮的人,我还以为他作为独生子是有抱负才入仕途的,他的母亲安博士不也是没有继承家业,在科研领域做了专家吗?”
独生子。呵呵,伯格冷笑。
“露露小姐,人在长辈面前绅士是礼仪。花花公子潇洒但多情。我和李小姐与他是大学同窗,有些事情当然比别人要清楚多了。哎呀,不行,我的腺体仓已经在我耳朵边报警了,让我避免情绪过度高涨,或者批准注射降压液,我忍着心悸也必须尽兴说一句......”
艾娃有所顾虑地远离了伯格几步,凑到她们面前,小声咬耳朵。
伯格捏着自己胳膊上破裂了的腺体仓,左手碰向旁若无人谈**的艾娃,想说,你们记得大学同学安迩维,怎么就不记得大学同学的伯格·托因比?
还有,艾娃,当初和你滚了床单的,不是我吗?安迩维什么时候又挖了他墙角!怒!
“伯格!”
安迩维离大门老远,先把声音送了过来,靠近了几人,他看着伯格身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衣服,抓了抓微卷的黑发,笑道:“一瞧有人和我衣品相同,那只能是你。”
周遭数人不由自主地暗暗惊叹。
安迩维英俊的脸绝对不是在场最貌美的,可从他出现在会场时,无人不看向他。
那种感受太奇妙了,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他身上彷佛蔓延出无数的丝线,无限制地伸张着,端部带着小勾子,准确地勾起在场地每一个人的下巴。
让他们冥冥之中于同一时,怔怔望向他。
明明是不入流的黑发黄皮,只是五官和眼珠的颜色和他们是同类,他们却依旧被深深吸引住,无法挪开眼睛半分。
心中竟向往能从这个人嘴里听到一些别的话语,渴望他除了笑容能够做出别的举动,难以自已地想要离他再近一些。
就像是......就像是遇见真空中稀缺的氧气。
安迩维懒懒地单手抱臂,一双蓝眸在环顾间,和所有的人都对上了眼睛。
眼神中的热切逐渐冰冷,仍未浇熄众人猛烈升腾起的激动。
瞧到以自己为圆心的人群圈子有缩紧的趋势,他不情不愿地束好自己半散的领带。
那一刻,那带钩的线从源头斩断!
众人浑浑噩噩,剩余的情绪都交给身上的腺体仓来调控,恢复了正常。
所有的一切,都只发生在数秒之中。
受了冷遇,看到老对头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照旧不自知,照旧热情地笑,伯格张嘴挤兑:“你这个激素打多了的骚包......”
安迩维仗着自己的身量比伯格高出半头,遮不住伯格微胖的身材,至少挡得住自己手部的动作,从口袋里掏了样东西。
握手礼时,一枚崭新的腺体仓已经递到伯格手里。
腺体仓是一种微型的智能注射器,小小一个,拇指指头大小。用于检测人体激素水平并进行调控,避免人体情绪水平失去平衡值。
新人类负能量超标,消极类激素分泌没有临界值,腺体仓主要用于人体伤心情绪萎缩时“注压”补能,也用于接收别人的情绪。
像艾娃方才,正是因为她所处的环境令她机体激素水平过高,腺体仓就会提示她接下来需要“降压”了,会用安全的速度,用让人焦虑的激素平衡她的状态,让人尽可能维持在心情舒适且安定的状态。
现在市面上的腺体仓都具有这种基本功能,他们身份特殊,使用的高定腺体仓功能更加全面,要同他们头部所携带的微型光脑绑定,和神经元共享信息,保密性极高。
腺体仓一头扁平会自动紧密贴合皮肤,肉眼看不见的小针刺入体内,几乎无感,背部浑圆带有金属光泽,也可另外出钱定制图案,像三位女议员一样,做成腕表项链,胸针等装饰,安迩维给他的是最简陋的版本,也是不菲。
不过,简易版腺体仓出生时作为新生儿的出生福利发放,补液也是免费。
以至于出世至今,短短数年,新人类已时时刻刻都无法离开它,只因除了常规的舒适模式外,腺体仓也是人们走亲访友,生意应酬少不了的东西。
顶级定制的腺体仓甚至还细分了友情模式、亲情模式、商务模式、社交模式,以至于哪怕是他们这种外交场合,出场率也是百分百。
毕竟新人类不佩戴腺体仓无法散发荷尔蒙,也无法接收荷尔蒙,像一潭死水,不让腺体仓生效就会像伯格一样,成为人群中的异类,唯一一个读不了空气、情绪消沉、不善言语、易怒易失控的讨厌家伙。
正因为重要且常见,他们进入这里,腺体仓必须要单独进行安检。
伯格的腺体仓在安检口摔坏后,跟随的秘书去购买置换液一直未归。
正常情况下,他们这种人物,是需要多携带一份置换液或者多备一枚满液腺体仓,伯格是因为秘书疏忽,但他不相信这些女议员也通通如此不靠谱,便起了心思过来套近乎求助。
没想到能帮他的不是他求助的对象,而是这个讨厌家伙。
伯格丧着脸道谢后才找地方更换。
做完好事的安迩维看了腕表,开幕式没赶上,但距离爱情激素发布会开始,还有半小时。他舒了口气,又安慰着自己,只有半小时了,垂下眸,有些焦虑地扯着自己领带,引起身边年轻女性的一阵低呼。
他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帅也知道自己迷人。
帅是次要的,极大一部分新人类的先祖都做了基因改造,有了最完美的面容,哪怕基因改造技术又被禁止,他们的后代外表也没有一个逊色的。比起会场其他人,安迩维的外表反而没有那么精致,肤色不是精心呵护的白,是偏黑的小麦色,五官还是英俊的,体格轮廓却有种山麓般的流畅粗犷的起伏感,十分健硕。身为亚裔混血的后代,他的五官比家族里的任何一员都更看得出亚裔血统,只有硬挺的鼻子和蓝色的眼睛是源自于他身体里拉普人的血脉。
“Avri,你刚刚给了伯格先生什么吗?”伊娃朦胧瞥见两人的小动作。
安迩维谎称是对方委托自己带来的私人用品,女士们便懂了,直夸他绅士又热心。
热心吗?他只是不想看见有人因为他母亲制作的腺体仓出意外。
他回忆起少年时,狂欢节庆典上,他一个人偷跑在外,遇见第一代腺体仓大规模失灵事件:半成品腺体仓被异样电磁干扰,无节制地释放血清素这种会让人类快乐的物质后为了纠错,急速将这种激素全部抽空,巨大的落差感,像是把人高高地碰到天上,又马上撒手,致力把人拖到地狱里去。
快乐的丧失让一些本有暴力倾向的人行为失控,扔飞刀的游街小丑将刀子丢上了游人的脸。
惊恐的人群中有人被踩踏,有人因为无法控制的绝望,从楼上跳下……
一时间哭喊,嘶吼,唾骂,像一把银针从他耳道塞进然后抖动不止,人们的眼泪和血液滴溅上了他的面孔。
他在摔倒时躲过了一双双脚,却避不开那一次次毫不顾忌他的碰撞和推搡,那仿佛是人间地狱。
不仅是失去了快乐的能力,被负面情绪控制的人,也能失去人性......
那就是地狱。
暴|乱事件后,安穆蕊受邀主持腺体仓的研究。
她是人工智能和生物医学工程领域的专家。
在人工智能等级禁令下,以无任何威胁的AI等级程序,研发出的智能产品正是现在市面上大规模使用的腺体仓,抗多种干扰,法律上也强调了腺体仓的私人化和严格化。
几人寒暄了几句,他觉得时间太紧,主动去寻伯格,拜托他乘用的特快轮渡能给他提供两个位置。
他计划离开风雪区,再乘联世的航班回纽西兰,路程不图快,只求安稳。
伯格和安迩维从五岁入学开始一直是同学,对于他一人来两人回的打算并不吃惊,他也早早猜到了安迩维为何从大半夜的纽西兰出发,赶来这个遥远的国度。
“谢理会愿意跟你走?”他用毛利语问。
安迩维只觉得这话异常刺耳,比他刚刚情绪失常的话还要难听,笑容凝固了,“你什么意思?”
“联邦能给他一整个团队,以他为中心研究,给了年纪轻轻的他院士称号,他跟你走,有任何好处吗?”
新人类不愧是新人类,理智得过分,不考虑情感因素,分析有理有据,说的话和他母亲异曲同工。
两人开了干扰器,还使用着小语种加密聊天。
伯格:“我和谢理不算熟,都知道他一直醉心科研,你有什么把握能带走他,又想带走他做什么?”
安迩维本能地不想回复,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思考,只是有些事情越想越清晰,心里也是越思考越烦乱。
过了老半天,他干巴巴地说:“我们是兄弟,不行吗?”
说出这句,他忽然有了底气,笃定道:“我带我哥回家,有什么问题。”
滚蛋吧,饶是他这种出身子孙众多的豪门家庭,要为家产争得不可开交的,都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兄弟情谊是在床上建交的。
伯格眯着眼睛看他,扭曲的表情看着猥琐,噼里啪啦的话讲得合情合理,“在外,兄友弟恭全靠你一张嘴编。下了床,谁知道你当情趣喊过谁哥哥。别说哥哥,哪怕你是他妈,你也管不了一个成年人要去哪。当年你跟他浓情蜜意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点是依着你的不是。你现在扯什么无用的兄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