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盏中心没有点燃的灯。
小巧玲珑,用的是细竹编织的骨架,外面糊上白纸,纸上一枝梨花斜跨了五扇面,或含苞待放,或傲然吐蕊。
熟悉的花,熟悉的画。
上头吊着一截红绳穿过她的手腕。
仿佛刚刚他握住的地方烧起了火,隐隐发烫。
“君卿!”
汨罗看见她失魂落魄地跑去,一路跟着追上来,扶住了她的肩膀。
“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
君卿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她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末了摇了摇头,垂着眼往回走。
灯会一直到入夜才能结束,小福和醉翁两个人一老一少倒格外有话聊,两个人逛得累了来寻君卿,只见她坐在一家卖吃食的摊位上,面前搁着一碗汤圆。
“师父!”小福拎着灯兴冲冲地朝她奔去。
君卿扯出一抹笑:“玩得可还尽兴?”
小福眉眼间皆是笑意,她重重一点头,在她身侧坐下,忽然瞧见桌上多出来两盏灯,尤其是那盏没有亮着的格外小巧,不由得问道:“这灯怎的灭了,师父我去帮你再点上吧?”
君卿按住了她的手:“不必了。”
汨罗坐在她的身侧,时不时偷偷瞥眼望去,观察她的状态。
醉翁却一眼便瞧出那是何人的手笔,捋了捋胡子,朝小福眨了眨眼。
“玩得可饿了?”君卿招手又让店家做了两份汤圆,“我们吃了宵夜再回去吧。”
那汤圆混白软糯,一口下去,馅料绵密香甜,醉翁吃着,又看着这一桌四角齐全,不由得舀起一枚学着刚听来的戏腔,捏腔拿调道:“团团圆圆——”
君卿手一顿,不动声色放下了勺子,视线落在灯火熊熊的长街之上,并肩而行各自羞赧的少男少女,其乐融融手牵手的一家三口……
她儿时的记忆太过模糊,在世上唯一有所羁绊之人唯有师父。
他照顾自己,后来却又借口疏远,又不忍心真丢弃她,每隔一段时间又给她希望重新回到她身边……
师父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
就像此刻,那盏没有亮着的灯,不明。
长安繁花似锦,百姓安居乐业,可是这其后却又暗藏着诸多危机与黑暗。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她想回到岭南去,那个每日只需要忧心一日三餐吃些什么的神仙之地。
再见长乐,已是三日之后。
汨罗和小福知她们有要事相商,自觉避于门外替她们守着。
她坐在君卿房中,穿着简单素雅,脸上苍白无血色,偶尔还微咳几声。
君卿担忧地给她倒了杯热茶,“你这一趟去了何处,怎惹得身体虚弱至此……”
“我无碍。”长乐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三月之期已过,你既然还留在长安,上次我所提之事想必你已有所决定?”
君卿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手中握着的杯子上,一时间未开口。
见她不说话,长乐又道:“你有何顾虑?还是,有何条件?”
君卿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沉声道:“且不说姑娘所言之事,全无证据,难以令人信服。再者,我虽不指望姑娘能与我交心,但有些事情是不是至少得坦诚?”
长乐掩唇又咳了两声,才接上气:“有话请明说。”
君卿深吸了一口气:“我师父,没有死对吗?让我来长安接手飞花,究竟是你找到了我,还是这根本就是他的意思?”
她鼓起勇气问出口,等待长乐回答的这片刻忽而又紧张起来,她隐隐觉得这背后牵连远不会像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却没曾想长乐突然笑了起来,她一笑牵动着五脏六腑,又剧烈咳起来,整张脸都染上了云霞一般的色彩,偏偏那笑不止,眼中都闪烁着泪花,交相辉映出讥讽之色。
君卿不解,也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不由得伸出手帮她顺了顺气息。
长乐打开她的手,直直地望向她的眼睛:“你既然怀疑,在长安这么久,为何只敢等到我回来,来质问我?”
一箭穿心。
君卿哽住,无法回答。
“你怕!”因为气息不足而显得有些声嘶力竭,“你从小被他教养在身边,你离不开他,他却能轻而易举抛下你,你甚至连一声质问都不敢!”
她撑着案台,朝她逼近:“这么些年他都做了什么?把你带在身边,不敢告诉你身世,却又日日夜夜教习于你,他害怕你依赖他,又害怕你知道真相远离他……”
言及至此,君卿已无心听她这些感慨:“不管怎么说,他养育我数十年,恩情不假。”
长乐原本灼人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温度,仿佛殆尽的灰白,脆弱到风一扬就会飘散开。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眉眼,鼻梁,嘴唇……
妄图在这张脸上,隔着骨血,寻找那人的身影。
君卿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她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哪里不对,惹得她忽然失去了所有气焰,沉默哀伤得如秋水。
几个呼吸的瞬间,却被这份目光拉到似乎是天荒地老。
长乐跌坐回去,她摇着头,惨淡一笑,喃喃自语道:“我早该知道的……”
君卿见她神色有异,竟是有昏厥之兆,忙抓过她的手腕切脉象。
长乐猛地将手一抽:“不劳你费心!”
君卿按住她的肩膀,不顾她反对,将内力灌入其中,然而只一瞬,君卿便惊异地发现,她体内功力尽失不说,连同心肺处阻塞之气均与汨罗中毒症状如出一辙。
君卿一时心乱如麻,坚持帮她运转了两个时辰,见她面色稍霁才收了手,两手抱起她,将她放置于软榻上歇息。
长乐挣扎着想起身,君卿按住了她的肩膀:“有什么事,躺着说也是可以的。你的身体……你自己知道情况吗?”
“放心,死不了。”
见她仍旧如此,君卿也别无他法,只好软下态度:“我虽不知道那句话为何得罪了你,但是总得叫我做个明白鬼。你和我师父究竟哪里不对付,又在各自筹谋着什么?”
长乐眸光微闪,而后又闭上眼睛。
君卿等了她好一会,以为她不想回答,借此拒绝,刚想起身离去,就听见她开口。
“你师父筹谋着什么,你等见到他了,自己去问。至于我筹谋什么,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是飞花的少主,你得回到这里。”
“你说我是少主,知晓这等机密之事的你,都还需要用魂引牵制,那我这‘少主’的身份,又有几个人能认呢?”
长乐并未答话,只道:“你先应允此事。”
君卿忽然觉得这位长乐姑娘真是个犟脾气,她仍旧躺着,面色病态尤重,却还是挺着气逼问她,要一个答案。
“我心中大约也有猜想,既然刚刚的问题不肯说,那关于你自己的问题,总得回答我吧——”
“你在飞花,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长乐抬眼望向她的面容,记忆却将她带回到十八年前。
那时,她还是个五岁大的孩童,整日在街上乞讨。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天太冷,她的脸和手冻得僵住,跟着街头的小乞丐们一起朝着锦衣玉食的大人伸手,妄想要一口饭吃。
但是好心人很少,比食物还要少,她脏得看不清脸,也不会说话,偶尔在暗巷里翻出点能吃的东西都被大孩子们抢走。
那天,天真冷啊。
她已经没有力气走了,倒在巷子里,她的视线也开始模糊,好像眼睛是第一个脱离灵魂的部位。
她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觉得能睡着,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睡着了就感受不到饥饿,感受不到痛苦了。
梦中,一双手托起了她。
她醒来了。
是那个人,将自己留在身边,喂她吃饭,给她洗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梳了乱糟糟的头发,还给她取了名字——长乐。
她教自己说话,认字,习武,练琴。与她同行的人总是埋怨她带个孩子,一点也没有行走江湖的潇洒。
长乐害怕那样的语气和目光,她低下头,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在说她很小,吃不了很多,也不占地方,能不能别抛下她。
但每当这个时候,那个人总是会将她抱起,一双眼睛柔情万分地看着她,说:“别怕,我不会丢下你。”
……
为了什么?
恩情,仁义,仇恨……
长乐想深呼一口气,却又止不住咳起来,她的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不为什么,我心甘情愿。”
君卿见状,也不敢再逼问她,只道:“你为了什么,我师父为了什么,我都可以先不管。不过飞花的这个毒必须想办法解了,以毒胁人,实乃丧尽天良。”
长乐咳声渐止,隔着朦胧的泪眼望着她,仿若故人在眼前,她应道:“此毒有法可解。”
“你知晓其解法?”
“解药出自宫中,真正解毒之法在圣上手中。”
君卿难得沉默了下去,汨罗的身份,宫中是否知晓还未可知,解药出自宫中,那说明飞花已经为朝廷所掌控。
那是皇权。
长乐见她脸上神色不定,嘲弄道:“你还要解吗?”
纵使是皇权,也不应该视人命如草芥。
她一点头:“君卿命一条,愿与之一试。”
或许是被保护太好,涉世未深,长乐在她清澈明亮的眼神中,看见的竟是不惧生死的侠义之心。
“那好,你可听闻永宁公主不日便要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