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你好
能够顺利收到你的来信,无疑是我眼下最大的宽慰。寄给你的信件被第二次退回之后我没有再尝试第三次寄出,我猜是我的信件邮寄出了问题。这些回信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送达你手上,如果我能参加辛斯卡娅,或者任何一个我认识且能够信任的朋友去参赛,那么大概就在那个时刻。
让我先来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吧,关于我自己是如何理解三个学派存在的意义。钢琴学派是一个很大的命题,无论从时间维度或者地域维度,它先是追随音乐的发展而发展,如今已经开始同时存在多元化和相互融合这两种自相矛盾的趋势。一方面,随着音乐和钢琴在更多地区的兴起、繁荣,更多的音乐家带来更多具有本地特色的元素,小的特色被忽略或吞并,无法被忽略和吞并的特色被命名为“学派”。另一方面,不同地域间沟通变得越来越容易和频繁,我们强调自己的特色希望被识别、喜欢和受到尊重,也因为接触到新的特色和技巧而不断选择、吸收新的养分,学派的边界也因此反而变得模糊起来。近年来,从爸爸不断接收到的信息来看,有很多细小的新的“学派”站出来自画边界,但总体上,旧日学派与学派之间的边界线已经逐渐消融。我很敬佩你的学长,他很勇敢。爱琴学派在戈兰一向非常强势,隆夫人本身也很骄傲,和爸爸的观点不同,她更强调坚持特色而非拥抱融合。在这一点上我赞同爸爸的看法:技巧的目的只是为了表现音乐,而不是用来把音乐特性化。当然,这也只是我们的一面之词而已,不必太在意。
还记得我之前提到过手指受伤的事情吗?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并且开始进行恢复性练习了。所以,如果有幸我们能在比赛中相遇的话,我也会全力以赴。
基辛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虽然我这样说,大概会有不少人无法认同吧。北边的大陆气候恶劣,土壤、阳光和空气也不适合种植粮食作物,为了生存下去,我们用祖先留下来的能源资源换取食物。不过这里有很高的山,山顶终年覆盖着冰雪,即使在很高的山上,也生长着植物,还有动物存活和繁衍。它们生长、开花、结果、发芽,和在其他地方的植物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狩猎,哺育后代,生生不息。这里有一种既残酷又温柔的美。
祝一切安好·克里斯
----------
大约两周前,德米特里公馆发生了一件入室盗窃未遂的案件。
德米特里投稿参加纪念革命胜利的乐曲征集一事,在初选结果登上皇家官方宣传平台时,引起一阵虽短暂却热烈的轰动。按理说国家正陷于战争的纷乱——尽管战火点燃在他处——这种例行公事性质的宣传应该缺乏群众关注度,但是德米特里在罗斯的受欢迎程度不只跨界、更似偶像明星。他就像是一个旗帜,身上汇聚着人民大众的希望。没人能说清楚,他们认为德米特里身带光环这种非理性的判断,究竟来自何时何处。它是既成事实,已经变成普遍接受的认知:德米特里代表了一种“众望所归”。
他为亚历山大当年的革命谱写了赞歌,他认可了他。
对于初选入选的作品,皇帝有进一步修改、筛选的意向,于是决定召集所有入选作者进宫。来公馆接德米特里的是莱纳。
“也不知道一天能不能搞定。”莱纳微皱着眉头问克里斯,“要不你跟着一起进宫吧?”
这个提议让克里斯惊讶了一秒钟,不过他隐约知道他的老师身份是有些特别的,所以并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也能住进皇宫。
德米特里还在楼上收拾行李,莱纳并不着急让克里斯做决定。“你还没有成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爸爸要去很久吗?”克里斯把煮好的茶倒进茶杯,端放在莱纳身旁的小桌上。
拉开二楼主卧的门,德米特里提着一个随身大小的公文包走下来。“如果只是修改乐谱,几个小时就足够了。”嘴上这样说,他脸上的表情却让人觉得他心里的预期根本用不到几个小时这么久。
“那我还是在家里等爸爸回来吧。”克里斯点了点头,“如果真的要住在那边,再辛苦老师来接我一趟。”
莱纳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决定,但也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临走前他留给克里斯一个看起来很像手机的通话设备。“发现任何可疑迹象,任何,都可以用这个呼救。”莱纳指着设备上的接通按键告诉克里斯,“对讲机对面是个可靠的家伙,只要接通了,你就安全了。”
就是这部对讲机,后来在当晚克里斯遭遇危险的时候救了他。
德米特里预计的“几个小时搞定乐谱修改”没能实现,莱纳的“进皇宫”计划似乎也遇到了点阻碍。来家里传信的是一个有点陌生的面孔,不是常出现在莱纳身边的人,克里斯没有放他进屋,只在门口简单寒暄了几句。
“对不起,今晚恐怕回不来了。”德米特里让人带给他的信封里是一张简洁的字条,笔迹没有问题,克里斯收下了。
还不到晚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难得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月光很亮,没有什么云彩,也没有起风。拉好厚实的窗帘,克里斯爬上床斜靠在床头,拧开台灯到一个够用又不会太亮的亮度,这样做有两个好处:节约能源,且光线不会透出窗外。敌军偷袭在国内被宣传成小概率事件,但是在莱纳善意的建议下,他们还是做好了防空的准备。
克里斯习惯在睡前看一些没有营养的东西,所谓没有营养当然不是不值得看,而是那种时效性相对较强,也不必每一篇都全心全意认真对待的读物,比如新闻报道、书评和乐评之类。这些读物无聊的时候也会让克里斯分心或走神,就像遇到自己不怎么理解的公式或理论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前者让他感到放空自我,而后者让他承受莱纳的“折磨”。他和莱纳从根源上就是不一样的两种人,克里斯想,好在莱纳从没想过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他。身为老师,莱纳无可挑剔。
在半睡未睡的恍惚中,克里斯捕捉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那个声音无法形容是碰撞产生的,或者是摩擦声,但足以让克里斯感到脊背发凉,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危险即将到来的预知感。
他在第一时间关上了床头的台灯,莱纳留给他的对讲机就在枕边。克里斯尽量不发出声音,他在按下通话键的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该怎么不出声的告诉对方他家里可能进来了陌生人,还有他怎么告诉对方他家在哪里。
公馆周围没有其他人家,没有风的夜晚太安静。
对讲机几乎是无声的接通了,克里斯聚精会神的关注着两个方向:在空旷屋子里响起的任何可疑的声音,和他放在耳畔的听筒。
“克里斯。”对讲机对面的人准确无误的叫出他的名字,“不要出声。”
克里斯咬住下唇。
“五分钟,把自己藏好。”
然后那个声音就消失了。
屋外开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可能是偷盗者认为房子里面没有人,逐渐放开了手脚。克里斯的卧室屋子不大,他在衣柜和床底下这两个选项中犹豫了片刻,决定躲进床底。五分钟一分一秒数着度过的时候,可实在太长了。他一开始睁着眼,从垂下的床单与地面之间的缝隙盯着房门看。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想到从那个对讲机里传出的声音:刻意压低的声线还带着刚完成变声后的不和谐,但使用的语言似乎已经很成熟。
入侵者是在二楼主卧被制服的,与克里斯的卧室分别在书房的两侧。克里斯后来半趴在床底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安稳躺在床上,一切如常,昨晚的遭遇仿佛只是个惊险的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直到下楼时,他从楼梯高处看到一楼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背对着楼梯,斜对着大门,那是他自己十分喜欢的座位。昨夜的记忆瞬间回笼,克里斯记起来是这个人找到他,告诉他危险解除。然后……他就安心的睡了。回忆到这里,他两颊发热,觉得不好意思。
下楼的动静不大也不小,坐在沙发上的军人却机警地站起来转身向克里斯颔首致意。他看起来很年轻,介于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间。个子很高,是典型的罗斯人身材,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很深,模样长得——就军人来说——过于出色了。
“你好……”克里斯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梅耶。”对方迅速看出他的尴尬,“叫我梅耶就好。”
“你好,梅耶。”克里斯说,“谢谢你。”
沙发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水杯。
梅耶随着克里斯的视线向下看到身侧的水杯。“抱歉我自己到了水喝。”他解释说,“除了这个,屋里其他东西都没有碰过。”稍作停顿后他继续说,“昨晚缴获的物品都在二楼发现入侵者的屋子里,你要去检查一下吗?”
克里斯摇头,家里面他只熟悉属于自己的那些东西。
“我有点好奇。”克里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话,“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是谁。”
自从莱纳出现以后,他发现在自己身上或周围发生的与莱纳相关的一些事,有的可以追问,有的则即使追问也不会有明确答案。
“所以莱纳先生并没有介绍过我。”不是疑问句。
克里斯再次摇头,“他只给了我对讲机,说‘是个可靠的……’”家伙这两个字他没能说出口。
梅耶短促的笑出声。他的笑声有效缓解了克里斯从前一晚开始就一直紧绷的神经。“家父和莱纳先生既是同事也勉强算是朋友。最近城里出了点乱子不太安全,他原本是想请父亲安排人手就近保护你们,没想到德米特里先生突然被陛下邀请进宫,而父亲也被临时调派到其他驻地。就现状来说,暂时由我接手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先吃早饭吧。”梅耶十分自觉的走进厨房,从冰箱里翻出牛奶、面包和鸡蛋,并且拒绝了克里斯帮忙的意图,“放心,我的厨艺很好。”
简单常见的早餐组合,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进嘴却是意外的美味。梅耶的厨艺如同他的自我介绍一般,确实好极了。
“所以莱纳老师也是军人吗?”
克里斯第一次在家里见到登门自荐的莱纳,是在他11岁生日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带着生日礼物和一封外表看起来相当正式的自荐信敲开公馆的大门。自荐信的内容克里斯无从知晓,当时他还不怎么认字,不过从莱纳当时的语气中,他听出了极为浓重的不满。“您不应该只教导他音乐。”莱纳说,“这样我就不得不插手你们的生活了。”从那以后莱纳就成为他的家庭教师,教他识字、读书、认知、探索,带着他走出只存在音乐的世界。“那样的世界是不完整的,你要学会用自己的双眼、双手、双脚去感受这个真实的世界,而不是只听到它的存在。”莱纳给他的感觉上是个很刻薄的人,但是对他和爸爸却很宽容。
梅耶的马克杯里装的不是热牛奶,他自己动手煮了咖啡。“莱纳先生?”他坐在克里斯对面的餐椅上,坐着也比克里斯高出很多,“不,他不是军人。怎么称呼好呢,应该是文官吧。”
“传说中的智囊团成员吗?怪不得他那么博学。”
“他确实很厉害,不过如果他知道你私下这么夸奖他,一定很高兴。”
“我也当面称赞他的。”
“是吗?!”梅耶惊讶的抬起头看了克里斯一眼,又低下头拿起马克杯,最后把杯子里剩余的一点咖啡一口喝进嘴里。这是克里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较大幅度的表情,但很符合他外表看起来的年龄,一大口咖啡吞咽下去的动作带动他尚不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
梅耶在水池里洗干净餐盘和装过牛奶或咖啡的杯子,放置在沥水用的架子上排好。开放式厨房墙壁正中挂着一个圆形的表,他看了眼时间,决定向克里斯告辞。
“我要去工作了,晚上下班回来。”他向还坐在餐桌旁的克里斯行了个军礼,随后意识到这个礼仪并不合适,“白天如果有事情也可以随时用对讲机和我通话,请务必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