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黑即白 第46章 爱琴堡

第二天下午见面的时候，卡尔手里抱着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克里斯十分好奇他是怎么在背着大提琴的同时抱着这样一个花瓶来到石屋的。石屋是这间特殊琴房的别称，这个别称的由来显而易见、简单明了。

“先别管那些，”卡尔说，“告诉我你觉得这花漂亮吗？”

他应该想到，从卡尔嘴里直接得到答案不会那么容易。

“这个也是谜题吗？”

“谜题？我才不是那种喜欢把话说一半，把事情搞得神秘兮兮的人！”卡尔大笑，“这是今天路过花店时看到觉得你多半也会喜欢的花。比起营造神秘气氛，我更喜欢罗曼蒂克。”

克里斯重新把目光落在那些鲜花上，是水仙花，神话传说中在河边看见自己、爱上自己的美少年。

“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水仙花？”克里斯伸手摸了摸花瓣，“在罗斯这种花只能长成小小的一株，大多摆放在壁炉的石台上放在漂亮的陶瓷花盘中供人观赏。”他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大概的高度，“在这里却大把大把种在路边的隔离带里。”

卡尔的笑声没停：“并不是同一种水仙。”

“是吗？我分不太出来有什么不同。”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水仙花。”卡尔把花瓶放下，举起双手做投降的姿势。

在两个人开始正式排练之前，卡尔如约告知克里斯他想要知道的第一个人，第一次是怎样走进土丘顶上的石屋琴房。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很小，但却意外的死板。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趣的人呢？他先是在底下绕了一圈，规划好了路线才踩着泥土地爬上来。全程都是泥土地，他没有踩到草地的部分。”

克里斯点了点头，表示他收到并认可了这个答案。

“他平时一向如此吗？”卡尔突然问他。

克里斯抬起头看了卡尔一眼。“你是指不踩草地吗？”他说，“他确实不怎么踩草地，除非不得已。不过他不会干涉其他人。”

“这一点我倒是很佩服他。他看上去就是那种严于律己，没事干就喜欢给自己设置各种条条框框的典型，但是对别人却很宽容。”

“很难得的优秀品质。”克里斯评价道。

“何止难得，简直稀有极了！”卡尔复议，“他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对于善良这个形容，克里斯无比赞同。在音乐界这种人人标榜个性和浪荡艺术气质的怪圈里，善良，特别是有底线、节制又无差别的善良，实在太珍贵。

他们排练的曲目是卡尔指定的，他坚持要在隆夫人周日下午举办的家庭音乐沙龙中演奏瓦西里耶维奇的G小调大提琴钢琴奏鸣曲。至于为什么选择这首奏鸣曲，卡尔第一次给出的说法是“极致的浪漫”。这个说法克里斯只认可一半，因为如果是为了展现浪漫，卡尔与其选择他、不如选择劳拉来做钢琴伴奏，后者的弹琴风格更能衬托和凸显弦乐连奏的柔美和悠长烂漫。

“不不不，选搭档不是这样简单的互补。”卡尔摇了摇头。

克里斯的视线扫过他的大手，纤长的手指在乌木指板上格外显眼。

“寻找音乐上的伙伴就像我们寻找爱人一样，讲究心灵上的契合。”卡尔说，“要认同彼此的价值理念，允许对方入侵自己的领地，相互信任、谅解、宽恕、牺牲、奉献。”

傍晚时分两个人结束当天排练，将乐器收拾妥当的时候，卡尔给出了第二个他选择克里斯来做自己沙龙表演钢伴的理由：“你很完美，年轻又漂亮，刺激了我的好胜心。”

发言听起来有点像个花花公子。

克里斯轻轻合上琴键盖，迟疑了片刻还是抱起插着水仙花的花瓶。

“明天请告诉我属于伊里斯特·隆的答案。”

卡尔背起琴盒，因为身高的原因，大提琴的琴盒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大。

“我以为你会更先好奇亨利·埃尔的选择。”

“啊，当然。”克里斯说，“但是他是我想要知道答案的第三个人。”

一起排练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的傍晚下了点雨，这在旱季不常发生。克里斯和卡尔谁都没有带伞，只好躲在石屋里一边等积雨云飘过去或者被风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解闷。

几天的集训式合奏排练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从陌生变得有话可聊——幸好如此——否则避雨的时间会非常难熬。

戈兰人，特别是爱琴堡人，聊天是有一套循序渐进的规则的。

初次见面仅限问候“你好吗？”回答一定得是“我很好，你呢，你也好吗？”然后最先发出问候的人迅速回应说“很好，谢谢。”

稍微熟悉一些的人之间会讨论天气和食物，不过戈兰没有饮食文化，种植业也并不发达，真的聊起粮食作物或者吃食来，大概也就只能谈谈土豆的烹饪方法：烤箱烤、开水煮或者食用油油炸。罗斯的食物因为资源匮乏也很难激起罗斯人相互进行讨论的乐趣，肉和番茄，来来回回躲不开的两个词。所以罗斯人更喜欢谈藏身于森林深处的猛兽——他们放牧时会遇到，而戈兰人更喜欢谈论天气。对于海岛人民来说，因为海洋与陆地间生生不息的水循环随之形成稳定却多变的天气，永远有取之不竭的新鲜话题。开心的时候，他们说日头高照；烦躁不安的时候，他们怪雨丝随风乱飞；阴郁的时候，他们说乌云压顶、阴雨连绵。

但是卡尔这一天的话题超越了天气和食物，他冒进到聊天的下一个阶段。

“你谈过恋爱吗？”卡尔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克里斯对声音的感受度很高，他从卡尔说话时不同平常的节奏和奇怪的停顿、重音中感受到，卡尔十分期待从他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在克里斯带着好奇的视线里，卡尔像耸肩一样抬了下眉头，补充道：“或者你想谈恋爱吗？都说人到了一个新的环境，总是很容易开始一段恋情。”

“你要向我介绍谁吗？”克里斯问。

“不不不，你别误会，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只是好奇。圣安德鲁的学生都说你那天音乐会返场的夜曲弹得很美，可惜我后来提前走了，没有听到现场。他们说你弹得那么美，肯定有过感情经历。”

“如果非要这样说，那全世界至少一半的曲目都只有谈过恋爱的钢琴家才能弹。”

“那你听到过另一则传闻吗？”卡尔回头看他。

“什么闲话？关于我的吗？”

“那应该是没听说过，是很有趣的一则传闻，我听到的是和你演奏夜曲放在一起的版本。”卡尔扯出一个看好戏的坏笑。

一瞬间克里斯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身影，是站在后台流泪的爱德华。

他指尖微顿，看向卡尔探究的眼神。“说来听听？”

“我还以为你会说那不关你的事，你不好奇。”卡尔说。

这确实像是克里斯会说出口的话。

“偶尔也会留有好奇心。”克里斯笑，“快让我听听他们说了我什么闲话。”

“所以你真的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在谈恋爱，也没有计划要谈恋爱吗？”

“你准备拿什么来交换呢？”克里斯说，“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得到一个线索。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似乎目的是在针对你。”卡尔向窗外看了看，决定不再卖官司吊胃口，“他们说在罗斯你们会弹夜曲给喜欢的人听，劳拉说她听过你弹夜曲，所以他们推断劳拉是你的女朋友——至少曾经是——而劳拉没有否认。”

这不像是劳拉的风格，克里斯想，同时也这样回应卡尔的问题。他对劳拉的印象感情用事多于精明算计，尽管她有些不上台面的想法，但还没有不择手段，况且“她在公开场合都表现得很讨厌我难道不是吗？”

卡尔来了兴致：“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自圆其说的吗？他们还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劳拉那是因爱生恨，所以你们之前在罗斯肯定有过一腿；另一派觉得你们还没有在一起，劳拉的行为不过是一种女孩想要引起自己喜欢男人注意力的手段罢了。”

谣言说得如此有模有样，被传闲言碎语的当事人之一听着都笑了。

“他们可真无聊。”

无聊但有用。

用制造和传播谣言的办法来打败竞争对手，在音乐圈可不是什么新鲜事。

“你和劳拉真的没有关系吗？听他们说完我还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克里斯摇头。“我无法想象除了厌恶，她还能对我有其他的看法。你说得对，她听到关于我们的谣传没有反驳确实有点奇怪。不过我和她，甚至没有咱俩这么熟。”

“那么你有喜欢的人吗？或者想要恋爱的理想型？”卡尔就着劳拉的话题继续深入的问了下去。

“这个可不能随便说。”克里斯看了看窗外，雨比之前稀疏了许多，不知道能不能不打伞直接回家。

卡尔也在做类似的估量，不过却以失败告终。“那么你想听听我的理想型吗？”

克里斯的回答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我有理想型这么好笑吗？”

克里斯诚恳地点了点头：“你看起来像个花花公子。”所谓花花公子就是很容易、很喜欢也很享受谈恋爱，他们未必肯负责任，却往往贪图欢愉和热恋时相互依恋的姿态。他们这种人一生之中恐怕会喜欢和追求各种各样的恋人，热情的、矜持的、自信又骄傲的、温柔又体贴的，不一而足。“如果真有聊天的诚意，不如跟我讲讲那个让你追到隆夫人沙龙上的音乐家，我很有兴趣是谁让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

“他啊。”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克里斯觉得卡尔在提到这个人的时候整个人变得严肃起来。

“他不是我的理想型。”卡尔说着，叹了口气，“但是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和他成为音乐上的伙伴。”

“他是？”

“何塞·巴兰斯特，单簧管演奏家。他从斯班出发要到基辛去，路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临时停留在戈兰高地。隆夫人知道他在戈兰就向他发出了沙龙邀请，他接受了，所以这个周日下午的音乐沙龙上有机会能见到他。”

“他很棒吗？”

“特别棒！他得过不少奖，虽然说不能单纯用得奖的数量来衡量一个演奏家的真实水平，但是他每次参赛的表现都实至名归。而且他很喜欢现代作品，这一点和我很投缘。”

“原来如此。”

“等见到他本人，你就知道我说的不过是陈述事实，一点也不夸张。”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克里斯问，“那他岂不是很抢手？”

“确实抢手极了。”

卡尔又向窗外看了看，然后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把推开窗子将上半身探了出去。他伸在窗外的长手臂使劲挥动着，“喂！哈喽！看这边！”他大声喊道，“我们在这里！”

卡尔上蹿下跳的样子勾起克里斯的好奇心。“谁呀？”他一边问道，一边走到窗边向着卡尔挥手的方向眺望过去。

石屋坐落在小丘上，这意味着克里斯和卡尔所处位置的地势要略高一些。从高一些的地方向下看，视野总是要比想象中更开阔一些。从打开的窗子和卡尔斜着探出屋去的空隙中间，克里斯看到了卡尔打招呼的对象。

爱德华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很无奈的哭笑不得，对他多少有所了解——其实已经可以算是很了解——的克里斯看到那个表情的瞬间在心里为他表现出来的不语填上对白：这附近只有石屋，他带着多余的伞，是专程为了他们而来。

克里斯冲他挥手，幅度与卡尔相比普通得多。

爱德华和雨伞的到来打断了克里斯和卡尔之间未完的对话，不过克里斯并不觉得遗憾。他相信在后天隆夫人的沙龙上，卡尔会让他见识到让他如此念念不忘、特别棒的何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