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通往后台的那扇门前面等了一阵,剧院的工作人员担心激动的观众们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希望爱德华和克里斯等到完全清场后再进后台。伊里斯特和亨利没有像他们这样留下来。爱德华理解亨利要赶时间回隆之家,但是伊里斯特也要一起离开让他多少感到有点意外。
“去后台应该有机会见到舞蹈演员。”特别是首席舞蹈演员。今晚开场的首席和一级独舞都是非常年轻的面孔,爱德华以为以伊里斯特对芭蕾的喜爱,应该是希望能拿到签名照或者让他们在节目册上留下可以纪念的字迹的。
毕竟今夜的演出,精彩得连他都为之动容。
但是伊里斯特似乎并不是太在意是否能拿到签名。
“我只是喜欢看他们在舞台上演出。”他为自己的喜爱画了边界,没有越过舞台延伸到舞者本人的真实生活。而且今天他决定要在隆之家过夜。他皱起眉头:“下午和母亲的贵客吵了一架,不想回去。”
亨利在伊里斯特身后用隐蔽的姿势向他们摆了摆手,他希望他们——特别是爱德华——不要在此时此地追问伊里斯特是和谁吵了架,或者好奇他争吵的是什么内容。
爱德华朝着他们的方向笑了笑,刻意模糊了自己视线的焦点,表示自己明白,不会多嘴。
送走他们之后没过多久,工作人员将通往后台区厚重的防火门拉开一道缝隙让两个人侧身进去。演出后的后台有点乱,几件漂亮的白纱舞裙凌乱的放在公共区域而不是更衣室,小的道具也是。地上放着很多袋子,纸袋,塑料袋,帆布袋,背靠背联排的休息椅上也放着杂物和各种即时补充能量用的袋装零食。舞者们已经脱下舞台服饰,换上舒适的纯棉T恤和运动裤,踩着拖鞋走来走去。
最后一次谢幕礼的时候,饰演吉赛尔的舞蹈演员用她柔软而纤长的双臂将吉尔夫从乐池请上舞台。他站在女主人公的右手侧向观众鞠躬,然后冲着乐池做了一个“全体起立”的手势,爱德华坐在池座前排,被乐池挡板遮挡住视线但能猜到那个手势之后,乐池中的乐手们应该是面向观众站立致礼,而楼座观众突然变得更加热烈的掌声验证了他的猜测。
乐队半隐藏在舞台之下,面孔和荣誉皆是,和常驻音乐厅舞台的管弦乐队相比,他们的追随者少之又少。全世界排名前十的管弦乐团竞争激烈,年年更新,却从未见到过主业为芭蕾舞或歌剧伴奏的乐队能名列前茅。私底下克里斯觉得杰尔夫在基辛歌剧院待不长久,洛伊德更悲观,他已经开始着手寻找更适合的替代者了。像杰尔夫这种有实力、有潜力的指挥,只能屈居一时而不能妄想他会因为感恩留下来,即便他真的愿意,基辛的歌剧水准也不值得他这么做。同此类推,戈兰的芭蕾舞团也留不下心有野望的优秀舞者,若论起乐团和指挥,比芭蕾舞团的境况反而要好上一些。
他们没有见到杰尔夫,随手拉住一个路过的舞者询问,对方的手指遥遥指向一扇窄门。那扇门并没有关紧,爱德华曲起手指敲了敲门,随后里面传来杰尔夫让他们进去的声音。
那是一个供单人使用的化妆间,空间还算宽敞,半身的化妆镜边框是一圈亮起来的灯。杰尔夫的脸色看起来还不错,尽管黑眼圈和眼角的皱纹让他显得有些疲惫。看到进来的是爱德华和克里斯,杰尔夫朝他们笑了笑。他在不同的场合分别见过这两个少年,也曾经在基辛见过他俩同台演出,他推测两个人是朋友,却没想到他们已经是相约一起看演出的朋友。
“我没想到会在戈兰见到你。”杰尔夫说,“不过很高兴你们到后台来看我。”
爱德华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杰尔夫前半句是在对克里斯说。
克里斯笑了笑。“我来这边留学。”尽管这个消息他自己也是最近才收到。
这个回答让杰尔夫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他的反应让爱德华觉得困惑,似乎在杰尔夫与克里斯之间有什么他尚不知晓的共识,他感到好奇,却又直觉不想深究。
“留学……”杰尔夫问道,“去贝茨那里吗?”
克里斯点头确认:“是的,去圣安德鲁,不过是要去隆夫人那里。”
这下屋子里另外两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隆夫人?”
“为什么?”
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口,随后又几乎同时收声。
克里斯只是笑了笑。
去圣安德鲁是爸爸德米特里的选择,而去向隆夫人学习则是他自己的决定。
就在爱德华参加杰尔夫排练现场观摩活动的那个下午,马修敲开了克里斯的屋门,他为他带来一封信件,手写的,信封上贴足了邮票,从罗斯首都皇家邮局寄出的航空信件。
“你先读信,我在楼下茶水间等你。”马修留下这句话便离开,还体贴地带上屋门,为他营造出一个短时封闭的环境。
信很厚,明显不是同一天写成的,段落断断续续的。与其说是封信,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摞勉强拼凑在一起散乱的日记。笔迹是德米特里的,那种笔划生拉硬拽、好像要从两边将字扯断的笔迹只可能出自他爸爸那经历过病痛折磨的双手。因为感染过病毒,他手指的动作已经变得越来越无法流畅。
三年来他们父子之间没有通过信件,也没有打过电话,罗斯一直处于闭塞的状态。克里斯以为那是战争匆忙结束的后遗症,就像他虽然人在戈兰,但也生活得悄无声息。他享受着自由,而这种自由是受限和有条件约束着的。
所以他不喜欢政治和国际关系,尽管他同时也知道这些都无可避免。
开车回隆之家的路上伊里斯特和亨利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路程不算太长,从市中心郊外一路上他们经过了一个大型超市和一个二手商店,几个集中住宅区,一个教会学校,一个足球场和一个大型停车场。亨利原本以为伊里斯特会在车上睡一觉,但伊里斯特却因为很少到隆之家这边来住,对窗外的景色很有兴致地看了一路。
隆之家距离圣安德鲁的爱琴堡校区很近,大约十分钟车程,途经一个环岛和两站公交车站。公共停车场和公交站都挨着环岛,那里是个交通枢纽,连接着市区、郊区和圣安德鲁音乐学院。
夏末秋初爱琴堡还执行夏令时,他们远远看到绿色的环岛时,天色还没有黑透。
楼门前的暖橘色灯光周围萦绕着夏夜的飞虫,伊里斯特有点讨厌它们。亨利停车回来就看到他的身影远远的立在圆锥形灯光所及范围的边沿。
他觉得好笑,又觉得可爱。
亨利刷开了楼门的门禁,其实伊里斯特自己也可以做到,但是他总是忘记这些隆家名下的资产,哪些是在隆夫人名下,哪些隆夫人已经转移到他的名下。
门厅有人坐在沙发上喝酒,这让亨利感到有些意外,但随即他发现那是新晋入住的劳拉。她大概已经喝了不少,手里还攥着酒瓶,听到楼门处他们进入时发出的声响,动作缓慢地抬起头看了过来。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闪烁着湿漉漉莹润的光芒。伊里斯特因为劳拉憨态可掬的醉态轻笑出声,亨利的心微微颤抖。
“难怪大家说罗斯人人都是酒鬼。”眼前的劳拉就是最好的例证。
听到伊里斯特这样说,劳拉似乎很不高兴。她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亨利的脸上,停滞了片刻,“你……回来了?”李晓分明信誓旦旦的告诉她亨利今晚不回来。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步履蹒跚地来到他们跟前,酒瓶被她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就是她的命,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搭上亨利的肩头。她的脸向前凑了凑,眯起眼睛想要确认自己手里抓着的是不是亨利本人。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亨利侧开脸躲开她的呼吸。
那边伊里斯特已经绕过沙发,进了电梯间。他察觉到劳拉对亨利感兴趣的态度,留下他一个人独自解决自己惹来的麻烦。
亨利被劳拉缠着留在原地。
伊里斯特在亨利灼灼的目光下向他做了一个自己先上楼的手势,电梯门缓缓合拢,亨利收回视线,感受着身边属于劳拉的陌生气息,叹了口气。
“你长高了许多。”杰尔夫换了个话题,“上一次见你,你在舞台上站起来,比钢琴支起的顶盖还差这么大一节。”他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
克里斯笑了笑:“身高应该是随了母亲。”
众所周知,德米特里是个矮个子。
杰尔夫点了点头。“你长得很像安娜。”他停顿了一下,“哪里都像。”他的语气和他的表情出卖了他此时的想法和心情:怀念、惆怅、遗憾。
类似的表情爱德华在涅夫老师的脸上也见到过。
那时他刚从基辛返回不久,克里斯在父亲的安排下在家里住了下来,但是因为没有获得官方正式入境的身份,可以公开做的事情和活动的范围受到了监护限制。克里斯对此没有表示不满,爱德华却一直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他当然希望和克里斯如此近距离的生活在一起,但却不想实现愿望的代价是由克里斯付出自由。
“抱歉,我失礼了。”杰尔夫把视线从克里斯平静无波的脸上挪开,“我不应该这么说,你也很像德米特里。”
克里斯没有纠结这个话题,对于自己父母在罗斯人心里的印象,他知道一些,却不想深究。那是上一辈人之间的纠葛,如今妈妈已经入土,那些爱恨情仇也应该散了。
“后面几天你们来吗?”
爱德华一脸抱歉的摇了摇头,他要为自己的半场独奏准备曲目,接下来的一周如果可以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和钢琴分开。
“过段日子我们要转道去南边参加歌剧音乐节。”杰尔夫说,“这次戈兰的邀请规模很大,如果不出意外,双方的音乐协会会建交。顺利的话,以后都有定期相互拜访的互动策划。”说到这里他看了克里斯一眼,“基辛协会派来的策划代理人多半是阿诺德家族。”
说到阿诺德家族,爱德华目前能想到的就是三年前和克里斯一起代表罗斯参加钢琴比赛的洛伊德,他那张郁郁寡欢的脸令人印象深刻,言谈举止间艺术气息总是盖过商人底蕴。
但他同时也知道,基辛至少有一半的文化艺术产业都在阿诺德家族名下。
“您哪天动身,我来送送您。”爱德华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他不太确定克里斯的态度,但是对于杰尔夫,他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在事业上升期跌倒,不得不委身于二流歌剧院。他想要看到杰尔夫重新站起来,回到世界一流乐团指挥的行列。但是他已经错过了爱琴堡爱乐的机会,全世界等着机会轮到自己身上的优秀指挥那么多,不知道下一次轮到杰尔夫是哪年哪月?
或者,他这辈子再等不到下一次机会。
“谢谢你,但是不需要专程来送我。”杰尔夫并不清楚爱德华心里的那些想法,他表示临出发前会去圣安德鲁音乐学院看望一个老朋友,到时候他们有机会在圣安德鲁相遇,“我们经久不见,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要去看看他。”
在爱德华和克里斯离开之前,乐团的人打算一起去吃宵夜,他们不像芭蕾舞团的那些舞蹈演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意志力控制体重和身材。杰尔夫顺水推舟的邀请两个年轻人一起去宵夜,却遭到婉拒。
“明天还要早起。”
“今晚要早睡。”
两个人异口同声。
杰尔夫愣了片刻,随即笑了出来。“那你们早点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话虽然这样说,他还是亲自将他们送到剧院的演职人员出口。直到他们离去渐远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杰尔夫才收回视线。乐团助理来找他,为他带来了外套。
“走吧。”他说,“我们去找个地方喝一杯。”
助理点了点头,他看得出来杰尔夫的心情不坏,而且猜得出杰尔夫不错的心情和刚刚离开的两个年轻人相关。只是不知道在那两个人之中,谁的影响更大一些。
在楼下的时候劳拉还只是站不稳,等到亨利扶着她来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她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虽然听说过雏鸟出壳后会将身边的大鸟看作亲人,但是人类应该已经摆脱了这种原始本能。劳拉的短发在肩头蹭得他脖颈发痒,亨利觉得她的表现仍然像一只雏鸟,尽管她比他大了3岁,此时却看似将他当作是来到爱琴堡后初见的亲人一般依赖。
想到这里,亨利马上对自己摇了摇头。
“钥匙在吗?”他扶着劳拉,让她斜靠在门边灰色的砖墙上。
劳拉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声“小骗子”。
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摸索着伸进自己的裤兜,过了几秒,一把钥匙掉在地上。
亨利看了眼表,时间还早。他转身敲响劳拉房间对面的屋门,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传来脚步走动的声响。
屋门被拉开一道缝隙,里面露出李晓深色的眼睛。
亨利将醉醺醺的劳拉托付给她,离开前嘱咐她第二天下午记得带上劳拉一起参加新学年的开学酒会。李晓点了点头。
圣安德鲁不同院系的开学时间和仪式也不尽相同,钢琴系的是在院办大厅里的酒会。说是酒会,其实并不提供含酒精的饮品,只是沿用了“酒会”这个名称而已。
亨利回到顶楼自己房间后不久,有人在外面敲响了他的屋门。他已经脱了外套,一边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一边从猫眼看清外面站着敲他房门的是伊里斯特。
“怎么不早点休息?”他打开门让伊里斯特进屋,“你不累吗?”下午在隆夫人那里吵了架,一路跑到剧院,又看了整场演出,亨利好奇他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充沛的精力。
伊里斯特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眼睛。
“这么累,回去睡吧。”
伊里斯特在屋子里环顾一周,并不意外屋内看似凌乱实则对于音乐系的学生来说已经相当简洁,因为看起来乱只不过是因为有太多的乐谱。
屋子里只有一架立式钢琴,他突然有点好奇亨利最近在练习什么曲目,于是在琴凳上坐了下来。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既不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也不住在一起。他从小带大的亨利,自从他决定离开母亲的课堂,联系他们之间的纽带便越来越不紧密。
他觉得他快要失去那个他熟悉的小哈里了。
乐谱架上同时打开叠放着3、4本乐谱,这是亨利一直以来的习惯。因为他没有办法长时间集中在同一个作品上,所以伊里斯特从带他启蒙开始,经常把主要练习的曲目乐谱和辅助的练习曲混放在一起,让他每练习一段时间,用练习曲或者更单纯一些的手指练习穿插缓解精神集中的疲劳。
陌生的乐谱,熟悉的组合和摆放搭配,这种奇特而复杂的感觉交织着侵袭伊里斯特不甚清醒的大脑。
他确实很累了,他想,他的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
他好困,不是精神上的,只是体力透支需要尽快入睡进入自我恢复状态的那种。
不过是一个扭头的间隙,亨利再次看向他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失去意识控制、擦着钢琴边沿缓慢滑落的身体。缓慢滑落不过是一种脑内虚拟的情景回放,大脑进入睡眠的身体,倒下的速度一点也不慢,反而快极了,以至于亨利先于思考已然向他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