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黑即白 第23章 基辛

“这个时间在这里遇到你真的很令我感到意外！”一句话中连续使用了两个形容词，表示情形远在西蒙的意料之外。他刚刚闲庭信步走进利兹酒店行政酒廊，下午两点，正好是酒廊开始供应下午茶的时间。他无疑是卡着点过来专程享受公费入住行政房间的优待，而让他发出如此感叹的人是已经坐在酒廊里座位上的梅耶，他不只是比下午茶时间提早到达了，而且他面前的桌子上空空如也，连一杯白水都没有。

听到西蒙的声音，梅耶站了起来。“真是对不住。”他说，“但我是专门在这里等您的。”

“等我？”西蒙抬高了声音的声调。

梅耶点了点头。“是的，等您。这里……”随着说话他向四周环视了一圈，“这件事我也只能找您来咨询建议了。”

他的语气很郑重，这让西蒙也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先坐下吧。”他上前拍了拍梅耶的肩膀，随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希望你要说的不是件着急的事。”

“倒也不是急事。”梅耶见他坐下来一副愿意听自己讲的态度，也放心地坐了下来。

服务员端了两杯柠檬水上来，他们——确切的说是西蒙——点了一整套双人份的下午茶套餐，三个盘子叠在一起的那种。和服务员交谈的过程中，西蒙眼睛的余光一直都落在梅耶身上，他一边心不在焉的下单，一边回忆自己和梅耶这几天的交集。

“请问二位要喝点什么？”服务员最后确认，“咖啡？还是茶？”

西蒙看向梅耶侧了侧头。

“美式，谢谢。”

“我要伯爵红茶。”

服务员向后退了两步，退到距离他们桌子一米以外的地方才转身背对他们走开。看着他离开的样子，西蒙突然灵机一动。

“你要找我谈五年前克里斯演奏瓦西里耶维奇第一钢琴协奏曲的事。”西蒙抬起头，看到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方向。

“您怎么知道是和这个相关的？”

这是一个有些挑衅味道的提问，不过西蒙没有往心里去。他坦白地告诉梅耶因为事情发生的很近，他还留有比较深的印象，而且很巧他当时注意到梅耶听到克里斯说这件事后变了脸色。何况，他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想：“你会觉得为难，甚至想要找我这个外人来寻求建议，一定是觉得我可能是你最合适问这个问题的对象。什么情况能让你觉得我会是合适人选呢？”西蒙摸了摸下巴，“依我看只有当事情有关莱纳或爱德华的时候，你才有可能下意识相信我的判断，因为我是莱纳的好朋友，是爱德华的哥哥。但显然爱德华不会让你因为克里斯牵扯在内而感到困扰，所以你要找我说的这件事与爱德华无关，而是事关克里斯和莱纳两个人。”

西蒙的推断完全正确。不过在这一次西蒙与梅耶的交锋中——如果这种试探性的接触可以如此归类的话——西蒙占了年纪大的便宜，在他持续性的分析中，梅耶每一次细微表情的变化都是一次有效反馈，他的表情管理显然还没有修炼到家。

行政酒廊专属的下午茶套餐是放在餐车上推过来的，两个三层塔的甜点盘，一壶热茶，一杯黑咖啡外加牛奶和糖罐。盘子上的点心看上去有很多种类：小小三角形的火腿三明治和金枪鱼三明治、奶油泡芙、柠檬挞、巧克力挞、切成薄片的火腿、绿色和黑色两种橄榄、芝士块、还有几个装着慕斯或布丁的小玻璃杯，当然还有小块蛋糕，黑森林和芝士蛋糕都有……这些甜品或餐点在盘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十分丰盛。

等到服务员退了下去，西蒙倒了杯热红茶，从梅耶手边的糖罐里夹了一块方糖出来，“不介意吧？”他问。

梅耶摇了摇头。

那块夹在小金属夹子里方糖落入红茶杯中，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这不合礼仪，不过梅耶没有出声发表意见，他在等西蒙继续。

西蒙并不着急听梅耶想说的故事，以前他觉得凡是和莱纳扯上关系的事情多半都令他头疼，如今他还要在这个名字后面再加上一个克里斯。

他有点心不在焉。

在他表面上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时候，记忆中曾经的莱纳就会慢慢浮出记忆的水面。莱纳的家族姓氏叫朗，这个姓氏在罗斯来自一个很特殊的旧日贵族。西蒙会知道这个，是因为在读书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曾经在全班同学面前介绍过自己。贝茨只是戈兰众多平常百姓中常见的一个姓，而朗在罗斯却是极少见的。在莱纳身上极隐蔽的角落里，还残留着家族一代一代积累沉淀下来的那种骄傲和陋习，这也正是他令西蒙感到头疼的最大源头之一。

西蒙一边想一边屈起食指用关节在太阳穴揉了揉，另一只手端起茶杯送到嘴边舒舒服服地喝了口茶。不加奶但是加了糖的伯爵红茶带着柠檬的香甜味道，他顺手又捏了一块鲜咸口味的点心放进嘴里。

在这期间梅耶一动不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是很重要的事？”西蒙问他。

梅耶没有马上回答，他想了想。“我也不太清楚，应该算是……有点重要吧。”

“你发现了什么？让你如此犹豫不决。”

梅耶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也不确定，有可能只是个小插曲，也有可能不是。”

“但是是一个足以让你犹豫不决的小插曲。”西蒙又喝了一口茶，他思考的时候总是喜欢大口大口喝水，“但是五年前的克里斯只有九岁，他能做出什么事呢？”

“五年前正好也是莱纳先生从政的开端。”

西蒙再次伸向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他发现茶杯里的茶所剩无几，于是转向端起茶壶向茶杯中添茶。“难到说，”他沉吟着，“你是想说那件事和克里斯有关？”他口中的那件事就是在辛斯卡娅基金会犒劳全部参赛选手的晚宴后，在飞天酒吧的社交闲谈中一带而过，在莱纳初入罗斯政界时曾经发生过的，影响了他、使他改变、让他从此闭口不谈自己是钢琴演奏家的事。

梅耶的表情很严肃，这让周围的空气莫名多了些压力，但是他抿紧了嘴，他不想说出“我担心是”或者再肯定一些“我觉得是”这样的话。

五年前是罗斯另外一次庆祝革命胜利的庆典，而且与这次不一样，那时国内一片和平、安稳、举国同欢。那一年同时也是瓦西里耶维奇诞辰145周年，这位世界级的传奇作曲家或许在历史的某个时段里曾经是罗斯的耻辱，但终究随着时间流逝变成了荣誉。在革命胜利五周年庆典的皇家音乐会上，同皇家管弦乐团合作演出瓦西里耶维奇的作品，这是何等的荣耀！

对莱纳来说，这也是一块镶了金的敲门砖，带着祖上的荣光，标志着朗氏一族卷土重来的浪潮和对新的亚历山大王朝的忠心。

谁也没想到，基辛中央音乐学院钢琴表演专业金奖毕业生、艾薇的爱徒会输给一个孩子，节目单上或者任何其他有可能出现钢琴演奏者名字的地方都是空白，因此一直以来人们都以为莱纳是输给了一个名字不值一提的小家伙。

这份耻辱莱纳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你认为莱纳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孩子就是克里斯？”

“是的。”梅耶叹了口气。那次演出所有关于那个孩子的信息都是空白的，文字的记录和影像记录都一样。梅耶现在还分不清这种缺失究竟是对克里斯的恶意，还是一种保护。

“喝点水吧。”西蒙中断了话题，“再吃点东西。这里厨师的手艺很出色。”

梅耶不明所以的看着西蒙，不明白他为什么转移了话题。他带着疑问和控诉的视线很强烈，西蒙冲他笑了笑。

“抱歉我要离开一下，”西蒙端着茶壶起身，“我去找服务员换个茶包加满水。”不知不觉间西蒙已经喝光了一茶壶的茶。“你的咖啡还要加一杯吗？还是也换成茶？”

梅耶低头看手边的咖啡杯，发现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喝干净了。

“喝点红茶吧。”西蒙的建议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红茶可以安神，你现在一定已经一团糟了。”

梅耶没有回应他的建议，西蒙也不需要他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