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遇上一场大火 第3章 披着羊皮的狼

周萤在阿姨的指引下推开房门，一幅暖色调的油画映入眼帘，画中央穿着西式古典束胸裙的公主托着一顶华美金冠，整面粉红色的墙纸上阳光斑驳，鼻腔瞬间吸满淡淡的脂粉香，温暖的柔光笼罩了每一件家具，表面像镀了层金色的薄薄光圈。

粉色雕饰的梦幻暖房和灰暗漏风的乡屋形成鲜明对比，她立在从窗外流泄的光影下恍惚。

陈阿姨把一叠衣服放在床头，轻摸周萤的头顶，“赶快换上，小萤。”

陈菱是生活在江家十几年的阿姨，十分贤惠手巧，深得江媛华喜欢。

好久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对待她，她愣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陈阿姨交代完事情就关上门走出去，留她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

床上摆着新衣服，她伸手摸了摸。

脱下衣服的时候，光着身体，四处漏风，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冷，让她都来不及拿起那叠衣服仔细细看看怎么穿才对，就慌乱的套在自己身体上，蹬裤子的时候还险些将自己绊倒。

这是件嫩粉色的夹袄，里面白绒毛衣贴着皮肤柔和软香，但袖子太宽长使得袖管空荡着，是她太干瘦了。周萤看着镜子里不自然的黄毛女孩怔然，手指轻触上皮质的夹衣，再奇怪的放在裤腿两边。

她开始在这个房间里流连，西南角安静地置着一架金光闪闪的钢琴，她不会弹，只能用指尖轻轻扫过白色的键盘，仿佛虚浮着就奏出了乐符的声音。周萤注意到最上面放着一张琴谱，她不懂乐理，曲名是中文的，“在法国的第十三天”。她前后把手里的纸翻了个遍，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劲头，最后规整的放回原处。

一个被打理得极好的女孩子的房间，温柔的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到处都是温暖清新的阳光味道。真好闻，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自己埋在松软的被子里。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要把这个地方称为“家”，或者自己要改名换姓，成为别人家的——养女。

晚间，周萤局促的坐在餐桌的一角，头顶是悬挂着晃眼暴烈的质地一样的水晶灯，即使是皮质舒适的椅子此时也让她坐如针毡。

她只能先把眼睛定格在面前洁净白亮的餐盘上和反射出她拧巴表情的锋利刀叉上，这是她第一次和这家人吃饭，心脏狂烈的跳着，紧张于接下来发生要发生的未知的事情。

眼前的江媛华褪下了繁重的珠宝，穿着简单的绸缎睡裙，她的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娇嫩发亮，金黄色波浪卷的头发服帖地散在后背，以女主人的身份往厨房的门口踱步，招呼着陈姨怎么还不上饭菜。

林成则是她的丈夫，眉间英气十足，眼神凌厉，是个有魄力又英俊的中年男人，没有同龄人贯有的油腻和烟酒味，不见颓意，他搁置在桌子上的手袖口紧绷，不怒而威。他是成功的企业家，连江媛华也是十几年前头部企业家的女儿，商业联姻、强强结合是他们圈层心照不宣的规矩。

他们的感情倒算很好，至少表面上来看，刚刚江媛华还十分自然地把柔软的手臂搭在自己丈夫的肩膀上，半个身子倚上去，林成则也没有回避抗拒，反而神态轻松。

林煜是最后才散漫着出现在这张长长的餐桌上，穿着浅蓝色的毛衣衬得皮肤白的发亮，他耸拉着眼，单手拉开餐椅，把手机随便掷在餐桌上咔嗒一声，就十分放松地躺在椅背上，没有他父亲正襟危坐的严肃劲儿，让人觉得散但不失利朗。

因为坐在她的对面，眼睛毫不避开地直剌剌看眼前的周萤。

周萤不知怎么的，低头、或侧头，就是不去接着他的视线。

林煜集合了父母皮相的优点，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眼窝往里凹，虽然长了一双暧昧含蓄不清的桃花眼，总时不时要把人诱进去，但他总看人冷漠，分不清眼底情绪。

他这样的家世，倒也有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底气。生于家族，他有张扬在外、从不藏掖的高傲自信，也有属于他十几岁年纪的苍翠盎然。

“你怎么来这么晚，不是告诉你今晚要给你介绍一个妹妹嘛?”林成则颇带愠气的教育他这个虽然来迟，又一脸理所应当的儿子。

“我平常不是也这个时间过来。”他似乎毫不在意，语气也和平常无二差别。

妹妹，什么妹妹，她嘛?这个词语有力又震撼地冲击着他。

嗬。

还真是要突然就收养了，他平白无故就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十几岁妹妹。

还叫的如此亲密。

应该是他打量的眼神**，周萤抵挡不住、表情僵住，她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她一向讨厌的，自上而下的俯视。

他不说话，一个眼神，周萤就觉得他要说的是诸如这样窘迫不堪的她不配之类的话。

她在心里把这个傲气的家伙一层层来回剥刮，满是悄无声息但气势汹汹的偏见，谁让他说了那句“什么人都往家里领”。

林煜看见面前清瘦的人面部倔强着，虽然还是个可怜的干巴小女孩，尤如粗糙的任由其生长发挥的仿革纸，也像偷偷浑身立上刺的小刺猬，但坐在那里的气质总是静然的，有时候让人想起萧瑟清冷的秋季，也让人能想起笔直坚硬的青竹。

林成则看起来让人有怕意，但他却十分意外地认为周萤很合眼缘，许是今日签下来几个称心的合同，他把这点和自己做的那个光怪陆离的神佛梦结合起来，带来一个福运……

连回到家来对周萤说话时都带着家里长辈的亲和力，端详了这姑娘许久后，转过头向妻子江媛华寻求同感，“你看看这眼睛大而有神，眉间还有颗痣，多像我们俩的女儿。”

周萤抬起头，瞳孔微转，从来没有人讲过她的眼睛很大，也很少有人发现她藏在乱蓬蓬的眉毛间那一颗棕色的小痣。

“而且还很是漂亮呢。”江媛华附和。

这句话，周萤就觉得她只是在毫无根据地随便夸人罢了。

从小在村里长大，夏日暴晒，冬日烈风吹刮，她是偏黄黑的肤色，脸上有冻疮和伤疤，怎么和漂亮沾上边。

只是她的眼睛很独特，眼尾上挑，睫毛浓密下垂，瞳仁锃亮坦荡，单看五官精致小巧，唯独常年日晒让皮肤变成了小麦色。

江媛华自是心里不觉得这乡下来的丫头能与她有一丝相像，要不是摸清了丈夫本质上是个善良仁厚的人，也打探了周萤的家庭关系，她还真怀疑这周萤是他的私生女。她也就是随口一提领养的事，林成则就答应了，神奇在他竟然很满意。

“萤萤，这么有礼貌，又这么乖巧，谁家不想有这样的女孩儿啊。”江媛华把叠在一起的手搭在餐桌上，话说的敞亮好听。

林煜虽然是十几岁的少年，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早把江媛华看透了，他当然知道这话假的、装的多，却无心思多管，更多的是懒的倦的，倒要看看这饭吃的要有多索然无味。

他无意观看你来我往、真真假假的做戏，弯弯绕绕，吃个饭还装的不行，眉头不自知地就皱起来。

林成则是拼事业不怕输的人，也是仁厚善良之人，自然爱吃苦有韧劲的孩子，他觉得这姑娘受苦可怜，眼睛仍清澈透亮，没有被惯坏的矫揉造作。

让人想起山田里青绿的草穗自由有劲力，和昂扬整齐的麦秸立在天地间无尽的田野里。

他说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和妻子，说她已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不用拘束害怕，也不用逼着她喊爸爸妈妈，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他最后这样结尾。

他说的都是实心话，沉甸甸的，因为说了很多，餐桌上除了林成则都是安静的，自始至终也没提到领养要不要改姓的事，周萤不清楚他是不是忘记了。

在所以人的眼里，都觉得她被从头而降的不敢想象的好运砸中了，能被这家庭收做养女。

江媛华怕林成则不高兴，丢了好几个眼神催着林煜介绍自己，不过餐桌上他总是沉默，像个局外人。

林成则有时候脾气不好，在公司忧心多了，就容易气出心火，最生气的时候还掀翻过桌子，最在意什么礼数懂事之类的。

可她这儿子置若罔闻，最后江媛华放下喝水的瓷杯，故意磕地檀木桌咚的一声响，剜了一眼，才叫动了这人。

林煜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蓬乱慵懒的发型下是他那张简直可以恃靓行凶的脸，现在是轮到他给面前的这位“妹妹”好好介绍自己了。

“林煜，字从日,从立的那个昱。”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很有磁性，细若游丝地就不知不觉、悄悄钻进人的耳朵里。

“加火字旁。”他补充。

所以是煜字。

她一边感叹，一边尤正好把视线猝不及防地移到他的脸上，刚刚脱口而出的火字旁，此时就像一团火伴随他深邃的眼睛，单枪匹马地朝她燃烧过来。

煜，她对这个字有天生的熟悉感。

她坚信，每个人都会对一些字情有独钟，总会无理由的深恶痛绝一个字，也会对一个字刻骨铭心。她就对这个字有说不清的情感，总觉得世间怎么会有一个如此独特的字。

在还没有遇见他之前，在她刚刚识得这个字时，她就这么认为了。

煜字，光耀明亮，顶日而立，磅礴璀璨，裹挟着野火烧不尽的烈火，他的身上一定被承载了很多美好的期望。

“他以后就是你哥哥了，比你能大个一两岁。”江媛华用她最擅长的温柔体贴的笑，“以后有什么问题就找你哥”。

哥哥，这个称呼就像一瓢从天而降的水，突然把两人从头到脚灌了一激灵，然后再黏腻的、不妥帖的、让人十分不舒服。

寄人篱下，看着这对夫妻脸上的期冀，她该立刻懂事的说出好听的、让林成则夫妇满意的话，“好的，江阿姨，林叔叔……哥。”

她这样喊了。

这一句怯懦的叫声，带着女孩子软软窃窃的嗓音，乖巧懂事地就营造出了家和团圆的好氛围。

果然话音刚落，林成则就很满意的舒心地笑起来，江媛华自然也跟着笑，周萤熟恰地微微抿嘴做羞涩的笑。

只有林煜，他说不清哪不舒服，燥意在心里毫无道理的胡搅蛮缠。

他讨厌别人喊他哥，尤其是毫无瓜葛的她，坐在他对面、面黄肌瘦的她，伪装地有模有样的她。

周萤其实也不习惯这样叫对面这个有些傲慢的家伙，他是闪闪发亮，金光璀璨的恨不得耀眼到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可她第一眼就知道了她必须得心里有那么点讨厌他。

果真后来，她几乎不再喊他这种称呼。

“我叫周萤，单名萤字，萤火虫的萤。”

微微萤光，绿染清河。

她的父母并没赋予她太多期望，只希望她稍微发些光就行。

林煜只简单配合的“嗯”了一下，他绝不会向周萤那般配合着还说句妹妹之类的话，家里猛然出现一个毫不相干的毛丫头，从两人交换的都带着不善、冒着火星的眼神看，他俩成不了相亲相爱的兄妹，最多维持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吃的这场饭不算和善，彼此在沉默的对视和简短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刻意疏远和互看不耐的锋利。

第二天早起的周萤端端正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背影无措而温顺，她真的惯于伪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的粽子。

很快她的眼神就捕捉到穿着深蓝皮夹克外套的林煜从二楼走下来，不过他愣是一个眼神也没丢给她，长腿从身边迈过，直接忽视掉周萤的存在，压根没有任何要打招呼的意思，明明昨晚还坐在一起吃饭。

就像身边席卷过一场狂妄的风。

等人走远，她转头去看的时候，就望见他如一团蓝色火焰骄傲地匆然离去。

哼，谁也不理谁最好，倨傲什么。

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好了。

周萤偷偷亮出小小的獠牙，嘴角下压，撇了一眼。

林煜当然看见她了，但他当时心里只有一句话。

“披着羊皮乳牙未消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