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馀早在按摩店相遇那日前,就见过陈远了。
那时刚来鹅城,人生地不熟,陈远的外婆是个热心的好人,帮了祝馀不少忙。出于感激,那时祝馀路过陈家时,总会去帮帮忙,以弥补陈家劳动力不足的缺陷。
陈远的外婆家里,有一处亮堂地儿,那里放着被保养得妥善的兰木柜子,柜子上摆了老人家里人的照片,而正中心,是一个少女——
照片中的女孩穿着鹅黄色的长裙,脚下是一双系带缎带鞋,她冷漠地看着镜头。
她不高兴,祝馀心想。
老人骄傲地将照片中的女孩介绍给祝馀,优秀的孙女,学业爱好全都兼顾,成绩名列前茅,什么小提琴更是不在话下。帮完忙在屋里喝水的祝馀看着照片里的女孩,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记不起是何时见过。
但陈远记得。
童年时,陈远曾被父亲带着去过一次宴会。那是一个在半山别墅里举办的宴会——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宴会的主人有着一栋带着花园和上百名佣仆的别墅。
宴会的主题,陈远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在那场宴会里,陈远学会了两件事——附和和沉默。宴会上,曾经趾高气扬的叔叔也对着一个男孩低眉顺眼起来,陈远对男孩的身份产生了好奇,但很快,她的好奇也丢失殆尽了。因为陈远发现宴会上的所有人,都在做着叔叔做的事,而被奉承的男孩,至始至终没有给任何人回应,他只是冷漠地穿过人群,穿过那些奉承他的人们。
年幼的陈远隐隐有些抗拒这样的事,所以她学会了沉默——一种柔和的抗争。
回家的路上,陈远听父亲讲,宴会的主人源于一个富有的权贵家族,家族里的人有从政的、有经商的。陈父说了一大堆陈远听不懂的生词,陈远懵懂地看着父亲,但却很欣喜——那是第一次和平日里严格的父亲说这么多闲话,虽然听不明白,但对于能和父亲亲近的机会,这个年纪的小孩不会拒绝。
“那个男孩是王子吗?”
陈远听不懂,但也想和父亲说话,于是凭着自己源于画本的认知,懵懂地问到。
陈父听后哈哈大笑,然后边说着,边打量坐在后座的陈远:
“那我们陈远要做公主啊。”
打量,是一个不适合用于形容父亲对女儿的注视的词汇,但用在此处却极为合适。
那是一个带着凝视的目光,年幼的陈远读不懂,但仍然觉得有一种阴冷的不适席卷全身,以至于这个目光会出现在年幼陈远的梦魇里。
陈远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这一次,她读懂了父亲的目光——
明码标价。
原来如此。
道别祝馀后,外婆带着陈远急匆匆往家赶,一路上外婆絮叨着和陈远捋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店家经营不善,又遇到家中有急事需要用钱,走投无路下经“熟人”介绍借了民间贷,没曾想竟是利润以周计算的黑贷。无法按期还钱后,债主的脸色不再友善,熟人自是找不到的,店家纵使再卖上十年半载的种子,也很难还上这样的天价贷,更别说这区区二十天的宽限期了。
回到家,外婆检查了一遍家里的门窗,又在大门处藏了几把趁手的棍子。还不够,外婆赶去邻居张家把今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叮嘱小莲注意安全。小莲与陈远同龄,外婆不忍心见这个单亲女孩出闪失,平日里对小莲格外关怀。小莲的父亲老张一听大怒,愤然谴责鹅城的安保不尽力,又忙示意乡里乡亲的大家都是一家人,外婆家要是遇上事尽管来找老张。
今日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
“可怜的小孩。”陈远仰躺在床上,想起祝馀在暗室里摩挲自己的脚踝时坏笑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外婆嘴里的可怜小孩。外婆嘴里身世坎坷但自强不息的小祝,陈远想到的却是在暗室里和陌生女孩**的坏小子,雪松气息越来越浓郁,陈远把被子拉到额头,试图隔绝这股似有若无的气息。
另一边,祝馀把水仙放进矿泉水瓶里,水仙未开,但被打理得整齐,店家细细摘取了多余的叶,只留下水仙的茎和未开的花苞。
祝馀不期待被折腾一番的水仙花能开得有多艳丽,但他还是留出房间里最好的“地段”来放养水仙。沉寂的小屋里,未开的水仙是为数不多的亮色。
祝馀并不缺花,至少曾经是。俊秀的脸和显赫的身世,祝馀从不缺爱慕者和奉承者赠予的鲜花,但被送水仙还是第一次,即使这不过是女孩的无心之举。
日子晃悠悠,一连几日,令人感到畏惧的事儿再没发生,外婆家也恢复往日宁和,只是,祝馀也消失了。陈远想起按摩店的事,会觉得那是一个短暂的梦,雪松味越来越淡。
鹅城比记忆里的大些。
陈远在田埂间散步,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鹅城的东部保留了大片田野,那里的人们还坚守着日出而作的生活作息;而西南部却不同,平房的修建,商店的引入,西南片区野心勃勃,颇有弃镇投城之势。
夹杂在东部和西南部的则是过渡区域,这里的人们多迁居城市,或流入西南片区,久而久之,中部形成了一根隔离带,将东部的休养生息和西南部的繁华隔离开来。人的离去,使得中部的一些房屋,也就渐渐废弃了。
陈远在路上走着,中部的房屋映入眼帘。
几座平房静立在前方,墙皮掉了一地,大门紧闭,有的被拴上了一根铁链,连铁链也锈迹斑斑。
再往里走些,就能见到祝馀租住的小屋——饭桌上,外婆曾提起过。
祝馀住在鹅城平房区里的一间小屋。小屋年久失修,主屋和盥洗室隔了些距离,冬天续热水要忍着严寒走到盥洗室,再赶着热水未凉返回主屋。小屋的冬天很难熬,有一年,房东的孩子病了,总一个人呆在屋里说胡话,房东一家带着孩子去大城市治病,小屋因此闲置。
去年冬天,鹅城遇到了十年未见的降温,寒冬里家家户户都在家偎着暖炉。
祝馀在那时搬进了小屋。
门锁着,陈远揩了一手落在锁上的灰,看起来祝馀有些日子没回家了。透过窗户的缝隙,陈远看见小屋里暗淡无光,桌上有一株凋零的水仙。
继续走吧。
从小屋离开,陈远沿着小道继续走着。
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让她觉得安心,隐隐得又认为那是一种抗争。
“走啦,去金沙玩。”
路过几个打扮得时兴的女人聚在一块,兴奋地招呼着同伴,等在公交车牌前。
公交车晃悠悠停下,女人们鱼贯而入,最后上的人还抬腿钩了下高跟鞋的系带。似乎司机以为漫步的陈远也是乘客,女人上去后,公交车并没有立刻开走,而是留待原地。
一路来陈远听到过好几次“金沙”,打扮得艳丽的年轻人们,邀约着往金沙走,就连公交车路线都设置了一个站点给它。
闲来无事,但去无妨。
“叮当——”
一枚硬币被投入箱里,陈远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司机这才心满意足地开走了。
金沙离平房区有些距离,窗外之景一路变换,从烟火味浓郁的区域转移到街景繁荣地带,与鹅城的东部——农田、弄堂遍布不同,西南区域有了早期城镇化的趋势。
下车后,陈远边走边张望,这里的建筑风格类似,表面均有浮夸的彩灯或涂漆;发廊、迪厅这样的商铺居多,许是时间过早,一些店铺均闭店未开,只有零星的穿着黑围腰的人在收拾残局。
再往里走,陈远见到了真正的金沙。
约莫有三层楼高的玻璃大门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硕大的“金沙”两字正立其上,往里看是模仿澳门赌场而修建的中庭,盘龙墙刻、水晶吊灯、兰木扶梯一应俱全。
屋外的冷清并没有影响屋内的燥热。从门厅走来,几乎每一块土地都被规划了用处,吧台、游戏区、展览区,很是热闹,但人声源于头顶。
陈远穿过穿戴整齐的服务生们、摆放各式酒瓶的吧台和琳琅满目的贩卖区,径自走上大厅正中央的扶梯。
二楼有个琥珀色吧台,陈远有些累了,坐下点了杯水。
吧台的视野很开阔,整个大厅一览无余,所以陈远一眼就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祝馀。
祝馀穿了件黑色夹克,血溅上他的侧脸,他笑得有些邪。角落里,一个带着墨镜的光头男人正和他交谈着。
“黑哥好!”路过的小弟向光头男人打了个招呼。
光头男人翻阅了手里的单据,随后拍了拍祝馀的肩,低语几句,一叠钞票被塞进祝馀口袋里。男人很快就离开了,祝馀丢下沾血的铁棍,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打了几次才把手里的烟点着。
他靠着角落里,烟气幽幽向上攀升,将金沙的热闹与他隔离。
“生面孔?”
吧台调酒的是个有着络腮胡,带着牛皮帽的男人,男人把一杯柠檬水和一盘茶点放到陈远面前,随着陈远的视线看向了祝馀。
“祝家的孩子,现在也开始做这些事了。”
男人倚在吧台,饶有趣味的打量着祝馀。陈远有些不适,绕过话题,只是向其表明自己并没有点茶点。
“哈哈,没事,用吧,金沙对美丽的女士总是格外慷慨。”
男人笑着回到吧台,陈远的目光再次转向祝馀,转向祝馀的第二面——那是不同于外婆口中的、帮自己解围的,更不同于宴会上的、别人口中祝馀。
陈远觉得自己撞见了祝馀的第二面。
笑声引来了祝馀。
祝馀不喜欢老巴,厌恶他阴湿入蛇的目光和落井下石的打量。老巴的笑声很有穿透力,惹得祝馀头疼。
“做得不错,不亏是祝家的孩子,债都清得差不多。”
老黑翻了翻单据,没多细看,而后压低声音:“陈义的人前几天找来了,我说没见过你,估计那边听到了些风声,你早做打算。”
“和他有什么关系,狡兔死,良狗烹,先考虑他自己吧。”祝馀冷笑,随着老黑的离开和头上大笑的响起,祝馀抬头看了眼吧台,陈远出现在他眼里。
她怎么会在这里?
祝馀皱眉,掐掉刚点燃的烟,连他都没注意,自己下意识的想法是——带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