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和宫女们赶忙在坤宁宫正门两侧夹道跪下,整齐行礼。
温琢与朱承璧垂首站在左侧,聂起学着他们的样子,微低着头站在右侧。
太后在一群侍者的簇拥下怒气冲冲迈过门槛,森然目光一一扫过大厅内众人后停在齐王血迹已干的脸上,眉头蓦然就皱了起来。
急忙迈步走到齐王面前,关切又心疼地查看着伤口。
聂起像个模型一样由她抚摸打量,不知该作何反应,索性站着不动。
太后却以为齐王被砸傻了,心疼又急切,扭头望向跪在一旁的太医:“还不快给他瞧瞧伤,愣跪在那里干什么!”
太医领命,急忙捧着药箱站起来,踮着脚要看齐王伤势。
但因身高差距过于明显,即使踮着脚也瞧不真切,太后气急又道:“找个地儿坐着瞧吧!”
身形略显发福的太医内衫早已被汗浸湿,赶忙小心翼翼扶着齐王到侧墙边的几张椅子前坐下,颤抖着手打开药箱,为他处理伤口。
二人退下后,太后一转身,将目光落在了朱承璧身上。
朱承璧感受到她充满恨意的可怖目光时,全身已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太后逐步走近,他便抖得更加厉害。
这是身体在经年累月的痛苦威压之下,所形成的对危险讯号的一种不可控的生理反应。
果然太后走到他面前时,在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皇帝!你好大的胆子!你看看你把齐王的头伤成什么样了?!”
方才宫女去禀报时,耍心眼没明说皇后拿花瓶砸伤齐王,只说皇帝打了齐王。
因而太后先入为主,以为头上的伤也是皇帝砸的。
朱承璧左半边脸立刻肿出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来,却也没做任何解释,直接跪下。
“儿臣知错!”
他语声虽然坚定,身体却仍是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知错?一句知错就能撇清了吗?!”太后恨恨地盯着跪在面前的朱承璧,咬牙切齿,“吴公公!去把两位督诫请过来!“
犯错就要受训诫,这是从小就被鞭杖打进他骨子里的规矩。从认错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料到的。
朱承璧绝望地闭上双眼。
他仿佛看到左右督诫朝自己走来,似要勾魂的黑白无常。
背上从前留下的每一道新伤旧伤,此刻都害怕得瑟瑟发抖。
只一句解释就能免去的苦难,他却始终双唇紧闭,没多说半句。
“慢着!”在决然赴死的心境中,朱承璧听见温琢高声喊道:“齐王头上的伤是我砸的。”
“你砸的?”
太后望向温琢,满脸不可思议。
正准备跑去请督诫的吴公公也忍不住停住脚步。
这是温琢重生后第一次与太后面对面。
这时的太后年近五十,却保养得非常好。身姿挺拔丰腴、面色红润、妆容精致、眉目肃然,讲话时中气十足,不怒自威。
朱承璧心中惶恐,把太后唯一的亲儿子砸傻了,这罪过可不小。
他赶忙急切高声道:“不!是儿臣砸的,与皇后无关!”
黑锅还没揽过来,就见温琢已在太后面前“扑通”跪下,抱着太后的腿高声哭喊:“母后你可要给儿臣做主啊!”
朱承璧登时一懵,太后也微微愣住。
温琢满面怨念地剜了齐王一眼,继续哭喊道:“齐王他王八蛋金屋藏娇!还藏了好多个,一晚上就睡三个!三个啊!儿臣一时气不过,才用花瓶砸他的!”
“嗯?”聂起眉头一皱望向温琢,怎么还带改剧本的?
这是温琢在膝盖着地的一瞬间才想出来的理由。
原先的剧情说与旁人还好,说给与齐王骨肉至亲的太后就难免暴露了太多疑点。
首先这不符合齐王一贯在太后心中的人设,过后她定会再找齐王追问清原由,如此聂起的处境就很尴尬了。
其次即便齐王会强闯坤宁宫,从前的温琢也未必会与他彻底翻脸。
没别的原因,从前她蠢。
因而她灵活用上了聂起今早提供的信息,用半带真话的理由,把脏水泼在了齐王惯有的品行上。
如此,太后必会帮齐王隐瞒受伤原由与伤情,聂起可以借机多装几天病而不被人打扰质疑;令聂起颇为头疼的那些女人也可以借太后之口让她们离开王府。
可算一举三得。
怕朱承璧误会,温琢悄悄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见他正一脸茫然,用惯有的无辜目光将她望着,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眼下也暂时兼顾不得了。
太后懵了好半天也没转过弯来。
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也觉得信息量过大了,目光都下意识偷偷往齐王身上瞅。
三个?他吃得消吗?
顶着齐王躯壳的聂起一脸坦荡地把他们一个个瞅回去了。
宫女太监赶忙收回目光,心中悲呼:还瞪回来了!丝毫不知廉耻啊!!!
他们突然就理解皇后今早为什么突然转了性情了,有些同情她。
沉默半晌后太后终于回过神来,黑着脸问齐王,“她说的是真的吗?”
聂起寻思面对母亲应该笑着,因而在她不甘求证的目光中,冲她摆出一个他所理解的齐王式笑容来,点头道:“是真的!”
太后心里顿时窜出一股无名火来:还他妈有脸笑!这事儿很值得自豪吗?
温琢后来每每想起太后此刻的精彩表情,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像个烧开了的开水壶,满肚子热气憋着想要喷出去,偏偏壶盖被人拿砖头压住了。
还是她亲儿子笑嘻嘻地给压住的。
憋屈呀、难受呀、堵得慌。
还得忍着。
执掌后宫数年、代掌朝政近十年、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大盛孝慈太后,第一回觉得心里憋屈。
她来干嘛来了?
处置皇帝?皇帝没错。
处置皇后?皇后也不算错。
处置齐王?自己亲儿子,养几个女人又算什么错了?
她又气什么呢?
气-皇后把齐王打了?那是他活该!
那气什么呢?说不出。
越说不出,就越觉得气。那种气无可气、威严受损的尴尬的气。
但气急败坏仅表露在一瞬间。片刻后,太后便很自然地压住了情绪。
板着脸道:“胡闹!一个个都在胡闹!”
“承璟,回去就把府里头的女人全部给我赶出去!今天起,关在府里头给我好好反思!朝也不用上了,什么时候反思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哦。”
“皇后……你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有什么事不能先跟哀家说吗?好歹是堂堂王爷,下手也没个轻重……也好好闭门思过几日吧。”
“儿臣记住母后教诲,定会好好反思。”
“还有你们这些个最爱嚼舌根子的奴才!今日发生的一切,谁敢往外说出去一个字,我拔了他舌头!”
“奴才不敢!!”
一众宫人们瑟瑟发抖,伏地磕头。
太后心里的一股子气,总算出了大半。
无处发泄、差点堵回去的威严也勉强没落得个尴尬境地。
她甚是满意,转身就要大摇大摆地再回慈宁宫去。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直老实跪着的朱承璧开了口。
“母后,儿臣还要等督诫来吗?”
是了。她方才是要叫督诫来的,可现在已然知道朱承璧没有错。
非但没错,还无辜得很。
太后心里一虚,恼羞成怒地收回了方才气势汹汹下达的威严与成命,“不必了!”
刚舒完的心,又给堵上了。
这废物皇帝何必多此一问呢!
温琢忍住笑意望向正恭敬叩谢太后厚恩的朱承璧,有点怀疑他是大尾巴狼装小白兔,故意问出来气太后的。
朱承璧站起身望着温琢,一脸纯良无辜的样子。
温琢掩着嘴悄声对他嬉笑道:“太后刚才憋回去的那口气,够她失眠好几天了。”
见她心情好,朱承璧心情顿时也明朗了起来。
他心想,温琢是真的变了。从前她是最听太后的话的。
不过,他喜欢这变化。
朱承璧看着温琢,傻傻地笑着。并未询问方才温琢说的那番话是真是假,一如他从前对她一般,不猜疑、不过问。
温琢见他脸上方才被太后打的巴掌印更红了,忍不住心疼轻抚,柔声问:“疼吗?”
朱承璧仍是笑着,摇头道:“不疼。”
温琢唤了银雀一声,吩咐道:“去找点冰块来。”
朱承璧不解:“找冰块做什么?”
温琢道:“用冰块敷一下,消肿会快一些。”
站在一旁的何灿犹豫着插嘴问:“娘娘,不该拿鸡蛋热敷吗?”
温琢正欲解释,不远处正帮齐王包扎伤口的胡太医先开了口,看也不看这边一眼就道:“刚肿起来,确实用冰块效果会好些。”
“哦。”何灿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朱承璧新奇:“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温琢莞尔:“平时无聊翻医书看的。”
她本下意识以为这是常识,但细一想自己好像也是到了现代才知道的。
不多时,去找冰块的银雀回来了。
“娘娘,冰块来了!”
“拿来。”胡太医仍是看也不看伸手道,见半天也没人将东西递来,才疑惑着扭头去瞧。
这一瞧,就见银雀、皇后、皇帝、何灿皆是面色尴尬地将他望着,这才明白原是自己搞错了。
方才他专注着给齐王包扎伤口,听见皇后要宫女去拿冰块,就以为她是要给齐王消肿。
——齐王下巴也肿了老大一块呐!
温琢尴尬道:“银雀,再去拿一块。”
“是!”
温琢为自己的重色轻友感到十分汗颜。
朱承璧将她的手轻轻握住,淡淡地笑望着她却不发一言。
他对温琢先前对太后的解释本是有些介怀的。
若她真是因吃齐王那三个女人的醋才变得对他这样好,他会在嫉妒挣扎中痛苦,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份好。
可方才她关切的目光中只有他一人,那么其他的一切于他而言,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常年吃不到糖的孩子,仅仅尝到这一丝丝的甜意,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甜蜜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