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炽国炜塔大漠的夜空总是那样的澄澈干净,朗月高挂,清晰而亮丽。时常会有几只孤雁掠过,啸声伴着长眠。
夜间寒冷,韩劭扬却掀开了被子,他的额角冒起了细汗,头昏脑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他愈加喘不过气来。
近日不少劳工都换上了延藓疾,韩劭扬也没能幸免,不过好在在来之前他准备了从叶塘铺里带来的药物。
他摸索着起身,打开床边的包袱,翻找出了一包药丸,拣出两颗,然后吞服了下去。药物的清苦在嘴中迟迟不消退,韩劭扬只能逼迫自己尽快睡着来缓解苦味。
◎
号声吹响,是劳工们开始工作的标志。韩劭扬撑着床沿爬起来,但头疼依旧没有缓解,身上还有些瘙痒,韩劭扬撸起袖子,只见手臂上泛起了红疹。
看来药效有些缓慢。
韩劭扬就这么认为着,拖着难受的身子投入了搬运泥沙的工作。
但到了第三天,一包药丸快要见底,他的病情不但没有缓解,还愈加严重,韩劭扬连忙为自己把了脉。
没用。
叶塘铺里的药物对这边的瘟疫没有作用,火炽国瘟疫泛滥多时,恐怕较原来的瘟情已变了质。
这边的瘟疫要严重很多,普通的药物用不了。
难怪水清国疫情缓解了好些日子了火炽国依旧不见好,原来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国君不愿收购水清国的药物,更是因为没有用。
韩劭扬之前应该想到的,火炽国国君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不可能限制得了所有人不得服用水清国的药物,总有人要去水清国偷些过来。
这就证明了水清国的药物于火炽国而言无用。
韩劭扬有些懊悔自己之前的疏忽,现在他没有药,也不知能不能撑过去。延藓疾若是严重了,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队里患了延藓疾的劳工们身子好的都暂在帐篷里休息,身子不好的,只能拖回去治疗。韩劭扬知道他现在不能回去,回去意味着他会耽误几日的工钱,还意味着下回他就有可能来不了了,劳工们薪水高,会有人替代他的。
但他这个样子也做不了什么,手臂上的红疹已经蔓延到背部,不挠则瘙痒难耐,抓挠又会加速它的扩散,还会愈加疼痛。
在这种情形下,韩劭扬根本无力劳作。
那位自称“老大”的大汉见他这样一副模样,不由哈哈大笑:“我说什么?这不就患病了?快快回去吧,你这身子撑不住的!”
韩劭扬没有理他,闷头干着活。
大汉又道:“你在这干活我们也隔阂,生怕你也传染给我们,你也为大伙儿想想吧。”
韩劭扬这才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有人跟着附和:“是啊,你这那里站着,我们都不敢过去,这很影响效率啊!”
韩劭扬是不想离开工地,但他更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了别人。
于是他放下了麻绳,离开了工地。
但现在他无事可做,独自难受地待在帐篷里简直度日如年。
帐篷里有一位光着膀子,全身都长满了红疹的男人冲他说道:“你还是回去吧,这里真的不适合你这种小少爷。”
“没有适不适合,命就是要自己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韩劭扬阖着眼,忍耐着全身的瘙痒,“你们不也没有回去么?你们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
男人沉默了,帐篷里杂乱的话语声一时也止住了。
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是家境困难的,有家人卧床不起的、有负债累累的、有温饱难求的……他们为了谋生,不惜一切代价。
有位五十上下的男人摁着自己布满皱纹的脸,长叹一口气:“但这样也不知活不活得下去……”
“你们有人带了药材么?”韩劭扬忽然问。
“怎么?韩公子会医术?”先前中年男子问道。
“会一点。”
“我这里有一些。”一位剃着光头的人拿出了一些纸包的药材,“我婆娘非叫我拿着,我也不知该怎么配,昨晚随便熬了一些,啥用也没有。”
韩劭扬站起来,凑过去看了看那些药材。
都是些下等的药材,没有太高的价值,但也能用。韩劭扬之前为了五国联学大赛背了几十本医书,他凭借记忆以及之前和那位老大夫一起配药的经验,勉强写了一份新方子。
“康复我不敢保证,但多少会有点用。”韩劭扬将药材配好,然后用随身携带的纱布包好,放进了帐篷外的锅里。
那些人眼前顿时有了光亮,纷纷围着热锅,跟没见过煎药似的。
沙漠里水源稀缺,他们煎药也不敢用太多水,然而有些药材对水需求大,韩劭扬必须想办法多弄些水来。
他和那位五十岁的男人申岷可能是这里病得最轻的,于是他们二人翌日离开了营地,去外边寻找水源。
炜塔靠近火炽国边界,隐约能看到土圳国的高原。
这一日天气晴朗,没有风沙,视野极好,韩劭扬眼睛不错,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一片绿洲。
然而申珉却拉住了他:“等等,按这个方位,那里应该……是弥烟楼。”
申珉盯着手中的罗盘,声音有些发抖。
“弥烟楼?”韩劭扬愣了一下,“骇沙客的地盘……”
“那啥……韩……韩公子,咱要不……还是别去了。”申珉开始打退堂鼓,毕竟骇沙客的弥烟楼可是那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地方。
若是以前的韩劭扬此刻早就天不怕地不怕地闯过去了,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学会了冷静,他应该分清孰轻孰重。
他能力不及骇沙客,若为了水源硬闯过去,没得到水不说,还搭上申珉和他自己的性命,那就前功尽弃,一无所有了。
但这沙漠找到一片绿洲十分不易,那些劳工们又急需用药,目前弥烟楼是唯一的希望。
韩劭扬低声对申珉说道:“把壶给我,我偷潜过去。”
申珉有些不放心地将壶递给他:“你真去啊,万一……”
“我有武功,你放心。”韩劭扬接下了水壶。
“不是,那些守卫也会武功啊,你当他们是瞎子?”
韩劭扬望过去:“弥烟楼周边还有很大一片水域,距离还是挺远的,我能控制。”
以前也不是没人偷偷在弥烟楼边缘的水域取水,但都是些身手了得且跑的快的人,申珉还是有些担心,他吞了吞紧张的口水:“那你当心,你毕竟还生着病,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韩劭扬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弥烟楼奔去。
申珉彻彻底底地佩服上这位少年了,他活这么久,还真是第一见到这么赶着往弥烟楼闯的人。
◎
弥烟楼大门口立着彪悍的守卫,韩劭扬绕到后方的水域,结果刚抬头就看到高墙顶上站着一排弓箭手,虽然距离挺远,但韩劭扬能感受到他们正齐刷刷地盯着他。
韩劭扬心猛然一震,他第一反应竟不是逃跑,而是快速舀了一壶水,然后拔腿就跑。
弓箭手们一声令下,几十只箭朝韩劭扬射来,韩劭扬护着水壶,咬牙猛劲向前冲,因为身体原因,他没有体力在冲刺的同时回头观察并躲避。
空中的箭乘着风,自然比人要迅速得多,其中一只方向正中韩劭扬心脏,然而此时凌空横来一道身影,覆铁的靴子灵活地在刹那间踢落了十几支箭。
弓箭手们一脸震惊地看向突然出现的那道身影,不过待他们看清来人时,立马齐齐低头躬身行礼。
◎
韩劭扬以为自己多少会被射中几箭,然而却什么也没发生,他一个劲地往前跑,根本没有回头去看。待回到申珉身边时,他喘着粗气将水壶递给他,申珉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韩劭扬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中的水壶后才连忙接下。
“我天!你居然毫发无损!”申珉脸上的皱纹都快被他震惊的表情给拉平了。
“运气好吧,那些弓箭手似乎箭术不太行。”韩劭扬终于缓过来了一些。
“你开什么玩笑?!那是弥烟楼的弓箭手啊!哪个不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不说百发百中,至少白发九中吧?”申珉声音都快变调了。
韩劭扬其实也觉得奇怪,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管了,快回去吧,煎药要紧。”
◎
夜晚。
韩劭扬刚喝完药,打算上床睡觉,这时,帐篷门帘被掀开了,韩劭扬抬眼望去怔住了。
长风贯穹一身白衣,在破旧肮脏的帐篷面前显得愈加超凡脱俗,犹如天仙临世。
他戴着面纱,帐篷里的劳工也不认识他,纷纷投来奇怪的目光。
韩劭扬连忙将退到一半的外衫穿上,手忙脚乱地翻来一张面纱戴上,然后向长风贯穹走去。
他带着长风贯穹来到帐篷外,还保持了一段距离,生怕自己传染给他:“你这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登文阁都传遍了你的去向,为师想知道也不难。”长风贯穹冲他弯了弯眼,“都过去三个月了,为师就想着来看看你。”
这么久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好像都是长风贯穹首先来帮他。心情郁闷了,他总能及时予以安慰,生病发烧了,他总能及时赶来照顾他,包括他家里的事,长风贯穹也常来搭把手。
他没有给他这位师尊任何酬劳,他却愿意教授他武功,还会花时间来看望他、安慰他,为什么呢?世界上真有这种人么?
“多谢,不过我很好,师尊不必挂心……”话未说完,长风贯穹就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在为他把脉。
韩劭扬想将手抽回,然而长风贯穹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掀开了他的衣袖,那些看着就瘆人的红疹露了出来。
“这就是你说的很好?”长风贯穹还是平常那温温和和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韩劭扬听出了一丝生气和担忧,可能他看到了长风贯穹那似乎转瞬即逝的皱眉。
韩劭扬垂头,无所谓地说:“吃点药就好了。”
长风贯穹放下他的手腕:“药方子你自己写的吧?拿来我看看。”
韩劭扬真的佩服,长风贯穹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长风贯穹,长风贯穹看了看,很轻地笑了一声,但韩劭扬感觉那是被气笑的。
果不其然,长风贯穹看了后道:“五国联学最佳弟子的称号还是有些水分的啊。”
完了,被不轻不重地骂了。
韩劭扬觉得这句温和的批评比张远目狠毒的怒骂还要打击人。
在他垂头脸红之际,长风贯穹向他摊手:“有笔么?”
韩劭扬连忙进帐篷去拿笔,此刻帐篷才能让他躲一躲,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了,明明以前气跑了那么多先生,怎么到了长风贯穹这里就跟软泥一样。
他拿着笔出来时还是忐忑的,甚至不敢去看长风贯穹的眼睛,可能这种平时温和的人突然生起气来带来的压迫感真的很强吧。
长风贯穹简单地在原来的药方上改了几笔,然后又加了一些东西,最后将纸币一并还给他。
韩劭扬接下后,认真看了好一会儿,这时身子有些发痒,他下意识地要去抓挠,结果被长风贯穹一把截住了手:“别挠。”
韩劭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要去抓绕那些红疹:“哦”
长风贯穹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抚上了他的头,韩劭扬一怔,除了爹娘还没有人这样摸过他的头呢,但……长风贯穹温凉的手掌盖住他的后脑勺时,他竟感觉很温暖。
长风贯穹弯腰提起地上的一大包东西:“这里边都是些药材,你按照方子配吧,也许病情会有好转。”
韩劭扬抬起头,有些犹豫地接下了药包。篝火冒着高高的火焰,星辰之下,长风贯穹笑眼盈盈,透出晶亮的光泽。
“谢谢。”
长风贯穹带来的药很充足,他似乎也考虑到了患病的不止韩劭扬一人。
在众劳工的感谢声中,长风贯穹转身离开。那道背影很温暖,在月光下,散出淡淡光辉。
韩劭扬一时有些愣神。
那道背影……
于记忆中那阳光中的背影重合,那是辛落尘每日来为他送饭时,最后离开的背影,挺直而温暖。
好像……
韩劭扬几乎是冲了过去,拽住了长风贯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