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沙客的面具为了战斗方便,一般都是用法术粘黏在脸上,只能用法术去除。
他现在却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纠结什么。
最后,他看着韩劭扬,脸上的面具如碎掉的银星般缓缓从脸侧消退,最终露出了他的整张脸。
这是骇沙客第一次当着人的面除掉自己的面具。
韩劭扬看着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心中各种情绪顿时爆发,有被欺骗的愤怒,有猜想坐实的激动,也有酸胀的心疼……
他忽然上前揪住了那人的衣领,呼吸急促地不像话,眼底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泛红:“你……”
你了半天没有憋出一句话。
想说想问的太多了,他不知从何说起。
辛落尘看着他这样,心疼不已,他抬手覆上韩劭扬揪住他的手,然后偏过头,吻上了他的唇。
韩劭扬曾经想过他跟骇沙客的结局,认为不过是两种,一种是他凌驾于骇沙客之上,踩着他的头,狠戾地盯着这位曾经戏耍他的手下败将,一种则是他被骇沙客弄得死无全尸。
但他却没有想过会有现在这个结局——他跟骇沙客吻在一起。
韩劭扬却并没有放过他,他猛地推开他,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不告诉我?”
辛落尘低下头:“对不起……”
“你今天没有来,是不是因为手受伤了,怕被我看到,又怕我去圳王府找你,就一个人偷偷到了这边?”
辛落尘点了点头。他也着实没有想到韩劭扬会到弥烟楼来找他。等那人真正到了这里后,他又犹豫了,没有果断地打消他的疑虑,反而走到了现在这个境地。
算了,还是将一切都摊开来说清楚吧。若韩劭扬不能接受,他也不会强求,若韩劭扬想跟他分开,他也……不会制止。
“你是不是不敢告诉我?你在为我爹的事自责?”
辛落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被韩劭扬打断:“你明明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为何还要指责自己?”
辛落尘摇头:“是我考虑不周,没能管控住那些傀儡,也是我无能、优柔寡断,没能提前将石清客斩草除根。”
“其实他早该死了,我师尊也曾叮嘱我该杀就杀,可我总想着要留着他,他用处很大,他想集齐五星兽一统天下,所以他先试图辅助主国金铭国一统天下,再试图篡位,因为在没有五星兽的前提下,依靠统治者收天下是唯一的捷径,不过就那时局势来看,金铭国想一统天下却无能力与胆量发动战争,正在利用各国间权益以及经济间接削弱各方势力,我也正想用此方式合并天下,于是我不能打断目前的局势,那么就不能阻碍石清客,这一系列的放纵,波及了太多无辜的人,包括你爹,我……无地自容。”辛落尘垂下眼帘,轻轻掩住了他眼里的落寞。
韩劭扬想去拉他的手顿住了,他讶异地看着辛落尘:“你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每日都在胡玄狄寝宫门外听着呢,他的每一步计划我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我却不能阻止他,我还要推波助澜,因为我们的道路重合了。”辛落尘也发现了韩劭扬的异样,但现在他只想说实话,并且还要故意扭曲恶化他的事迹。
韩劭扬却没有辛落尘预料的过激举动,他反而只是安安静静地聆听辛落尘的后话。
“王岱庆也暗中找过我帮忙,所以他才安然无恙地多活了几年。”辛落尘自嘲般笑了笑,“一想到我一边以骇沙客的身份帮着你的那些对家,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了爹娘不要命地奔波,我就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底线。”
韩劭扬倒是听出了辛落尘的刻意:“放屁!你何曾又是真心帮他们?你也不是没有想过帮我把我爹娘弄出来,可那木桦国牢狱守备森严,阵门无法成功布置,而且就算将他们劫出来了,也无处安放他们,还可能会引发木桦国对我的怀疑,你不希望我因此而折进去。还有你迟迟没有动王岱庆,难道不是还有一个原因么?你想让他自露行迹,让朝中人人都见证他的为人,而不是以强硬的方式还我爹娘一个虚无的清白!辛落尘,你几岁?还是你当我几岁?自己跟自己怄气,自己挤兑自己有意思么?”
辛落尘无言,只是略带惊讶地看着韩劭扬。
真的变了,已经不是那个动不动就大打出手沉不住气的少年了。
“之前在火炽国,我当时还以为是石清客救了我,后来想想也是可笑,你为了做戏差点杀了我,以为我会彻底地厌恨你,后来暴露实力后只好用长风贯穹挡着是吧?然后你打算怎样?我要是找不到这里来,一辈子都不告诉我?最后天下安定了,你就又编个睡前故事骗我骇沙客死了?”
辛落尘:“……”
真是什么都被他猜透了。
韩劭扬自嗤:“也怪我反应迟钝,现在才敢真正怀疑到你身上。”
他又看向辛落尘的手:“研究封印阵弄伤的?骨折了?”
“嗯,那个阵术还是有些危险,我可能还需要大量练习。”
“你就一直点着蜡烛在这里看?你知道现在几时几刻了么?”
“有些睡不着。”
“睡不着就跟我回木桦州!”
韩劭扬觉得现在自己肝火越来越旺盛了,他拽着辛落尘另一只胳膊,带他走出了弥烟楼,然后招呼打盹的申岷出来驾车,随后将辛落尘推进了马车。
申岷本就没有清醒,此刻又看到韩劭扬竟从那可怖的弥烟楼里带出了一个人,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没有睡醒,于是僵硬地上了马,乖乖听话驾车回府,这事恐怕需要他好几日才能回过神。
韩劭扬强迫着辛落尘躺到椅榻上去:“不是挺喜欢讲故事的么?那你给我讲讲峨水的事。”
辛落尘看着他,有些小心翼翼:“你现在一点都不介意我的身份?”
韩劭扬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介意什么?你就算真是废材,老子也喜欢你,你是骇沙客,老子还是喜欢你,管你是谁!反正我这辈子就你了,你这辈子也只能跟我!”
“我以前那般对你……”
韩劭扬皱眉:“你是不是想让我打你一顿你才舒服?”
辛落尘笑了,他拉过韩劭扬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上了自己的脸。韩劭扬气急了,直接捏着他的后颈就堵了他的嘴。
◎
辛落尘低头靠在韩劭扬的肩窝里:“那时我大约四岁,平时就跟着乡里的农人们学着农活玩,累了就躺在田圳边小憩……”
小辛沛躺在一棵枇杷树下乘凉,手里还拿着心善农妇送他的白膜,晒着太阳不小心就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是因为有人抢走了他手里的白膜,小孩本能的护食让他跟来人争执了起来,那人是位霜发老者,笑容和蔼,身着青袍,本是让人安心而温暖的模样,却干着与之相悖的事情。
跟小孩抢东西算什么人?
老者笑了笑,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小子,手劲挺大啊。”
说着,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块雪白的米糕,递给小辛沛。
小辛落没有戒备,直接接下了,对那人的厌恶顿时消散了:“多谢。”
老者看了一眼他的手掌,笑道:“难怪。”这是一双适合练武的有力手掌。
小孩没懂,只是乖乖吃着糕点,瞪着大眼呆呆地望着他。
那人拂了拂衣袖,离开了。
后来小辛沛再见到他时,是他五岁时,他偶然看到了他爹在外面的所作所为,那时的孩子已经可以记事了,他打算回去告诉母亲,可却被辛适一把拽住,口鼻立即被捂住,让他无法呼吸,随后拳脚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无法想象在家里对他疼爱有加的爹爹为何跟变了个人似得这样对他,而他才五岁,还没有辛适的腿高,哪里反抗得了。
这时,一阵清风拂来,他被一双手抱住了,然后瞬间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是那位老者。
小辛沛眼泪止不住哒哒地往下掉,身上疼的不行,但那老者什么也没有说,连眼泪都没有为他擦,而是直接拽起了他的手臂,亲手教了他一套防身的功夫。
最后小辛沛累的晕了过去,待他醒来时,他已经被送回了家。
他自那以后就一直惦记着那位老者,希望能够再次遇见他。他整日跑到外边,要么在田圳边,要么在小镇街角,守株待兔似地渴望见到那位老者。
最终,他如愿以偿了,那位老者拎着酒壶为一位卖艺瞎子处理了身上不慎留下的伤口,然后含笑走了过来:“怎么又见面了,小子?”
小辛沛懵懵懂懂地问:“你是……大夫么?”
“一介赤脚大夫,不足挂齿,怎么?你娘身体出问题了?”
小辛沛摇头:“老爷爷,你真厉害。”
老者大笑,然后道:“那你想不想跟我学啊?”
小辛沛激动地点了点头:“想!”
自那以后,小辛落就常被老者带在身边。
老者原本只是打算教他一些功夫和医术就算了,毕竟他暂时没有收徒的打算,而且这孩子还太小了,可后来他发现这孩子令他眼界大开。
年仅六岁就通过异于常人的毅力学会了他传授的所有,他本就没有强求一个小孩能掌握什么,哄他玩罢了,他却当了真,不仅深入学习,还精细琢磨,无论教他什么,哪怕是劈柴烧水,他都会认认真真地听,下来还要认认真真地练习,他就是奔着精通而去的。
老者认为这种人才实在难见,这么小就如此,长大了还得了?要是就任他带在这穷乡僻壤,那就真的耽误了。
于是他收了小辛沛为徒。
“师尊,你叫什么?”小辛沛好奇地问。
“没名,也不想有。”他回答。直到后来小辛沛才听到有人叫他“峨水”。
“原来您就是峨水?”小辛落时常去镇上玩,没回就趁着个子小,从人群中钻进去,蹲在最前面听说书,说书先生总爱提及这位大侠。
峨水笑了笑:“这是别人称呼我的,不是我的名。”
他又道:“知道我是谁,也不能到处去说,明白么?这世间杂乱,你太小了,等你长大了,本事大了,才能给你外露的资格。”
小辛沛听进去了,果真一个字也没有外说,包括他亲娘。
后来他大了些,基本有了一身好功夫,峨水却又告诉他:“果实未成熟前,往往都与叶片一个颜色,即使他已经非常硕大,知道为何么?”
“因为怕被人采摘。”辛沛依照常识答道。
“没错,没有成熟时,无论你本身再厉害,也要学会藏拙,”峨水垂头看着他,“你的锋芒即将灼眼,是不好的征兆。”
辛沛头一次见到眼神如此沉重的峨水,心间徒然颤了颤。
“你需要韬光养晦。”峨水向他伸出手,“把手给我。”
辛沛不敢违抗他,乖乖将手递了过去,随后一阵剧烈的刺痛自他手腕袭来,然后如烫水一般灌透全身,他疼得直接昏了过去。
醒来后,他已经躺在了一间简陋茅屋里的床上,峨水端来一碗极黑的药:“把它喝了。”
辛沛犹豫:“这是什么?”
峨水笑了:“你是不愿吃苦么?那当初为何拜我为师?”
辛沛立即接了过来,一饮而尽,以此表示他的诚心。
“我为你安置了一个崭新的灵脉,是一个灵力承载力十分低弱的灵脉,现在没人知道你被激发了灵力,日后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拥有怎样的灵力。”峨水接过了他的空碗,“以后若有人问起你,你就说你是一个废材,灵力低弱,脑子蠢笨。”
“师尊,这是何意?”辛沛听完后感觉这一切发生得比梦还混乱。
“怎么?睡了一觉变蠢了?”峨水嘲笑道。
辛沛这才想起来那个果实的例子。
“你既然作为我的徒弟,就得帮助为师去完成一个目标。”峨水拉着辛沛走出了茅屋,然后走到了山头,两人观望着岚达的大致景观,有乡间的炊烟袅袅、麦田灿灿,有城镇的繁华洒洒、灯火洋洋,“哎!祥和之下尽是污垢。愿终有一日,民无异国,地无四方。”
“真正的太平,需要接在你手中,你能扛下吗?”峨水问他。
辛沛看着峨水带有无限期许的眼神,最后点下了头。
峨水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藏拙是为蓄势待发,时机已至之日就是你人生不悔之时,为师赐你一名。”
“落土不陨,迎风尘起。”峨水思道,“便叫你‘落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