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行在邢岭家后院的破屋子里蹲了两日,连着两天未曾合眼,眼里满是红血丝。
他抬头发现天已大亮。
只糊了一层纸的窗户透进来雾蒙蒙的细腻的光,周月行能清楚地看见邢岭磨豆子烧火产生的水汽,红光灿灿,朦朦胧胧是不灭的火。
邢岭那日把明烛从窄巷里背出来,在路上遇到了周月行。为了早治疗脱离危险,他们就近在邢二豆花铺安顿了明烛。邢二去给月姨带了信,路上遇到去周月行家的小蝶,他半遮半掩地讲了事情经过,之后他陪小蝶在明烛床边抹了半天眼泪才把她送回去。
从看到明烛昏迷不醒的那一晚开始,周月行一句话都没有说。
如今,周月行就坐在破木桌旁,他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面色十分憔悴。白色衣袍沾了泥渍和灰尘,原本利落的马尾也斜了半分。
他手中握着药瓶子,攥紧的手指骨节泛白,像是要把它生生捏碎一样。
“月行,吃饭。”
邢岭在门外突兀地出声,他忙得脱不开身,外面是锅碗瓢盆的噪音,乒乒乓乓的。
周月行张嘴想要回应,却因为滴水未沾难以发声,他匆匆喝了口凉茶。
差不多时候了,他要给明烛上药换膀子上的纱布。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抿着薄唇,小心翼翼地消毒、拆解。
这次的伤没有之前刀伤严重,但可能会留疤。
这个人怎么一点也不会爱惜自己呢?天冷了不会添衣,连饭都不好好吃就去搞那些干花装香囊。
那日明烛竟然选了最近的小路,那么弯弯绕绕,也多亏她能想出来。他们就这样错过了,送完红线的周月行在大路上徘徊许久也没有遇到明烛。
难收思绪,周月行指尖颤抖,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他瞟了一眼明烛枕边的半扎红线,上面已经全部是污泥,已经不能再用了。
好不容易强行集中注意力换好了药,周月行准备出门透透气。
“周……周月行……”
床上的人虚虚地唤着,周月行猛然转身,看见了那张平静又憔悴的脸。
明烛其实还想闭眼躺一会儿,但她很饿,而且她刚刚感觉到了周月行在给她换药。
眼眶发酸,此时此刻她有点埋怨周月行没按照承诺保护她,又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但最令她感到屈辱的是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
两相沉默间,邢岭正好忙里偷闲推门送了两碗粥,发现明烛醒了,这么大块头的男人倒扭捏起来。
他僵直着背,放下两碗粥就要离开。
“你们聊,我……厨房吃。”
他的表情十分奇怪,惜字如金,好像一个只会走程序的机器人。邢岭刚要推门出去,却被明烛出声叫住了。
“少侠……多谢照顾,但等会儿你方便吗?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有太多疑团没有解开,只是一味自保逃避也不是办法,明烛要问清楚一些存疑的事。
邢岭看了一眼默认的周月行,就应了下来。
明烛行动不便,帮着她坐起身,周月行把温度正好的粥用勺子舀起来送到她唇边。
明烛愣了愣。
“深秋不知道添衣,黑灯瞎火走小路,钱没还多少药钱被你讹不少,还偷偷熬夜做香囊连饭都不好好吃……你再这样,没人管你死活。”
周月行好像在列她罪证一样,他说着明烛的不是,似在埋怨,可明烛霎时没有忍住,眼泪簌簌地砸进了粥里。
眼前的周月行被泪水模糊成了一团,明烛咬着下唇忍着不绝的泪意。
“我也没有怪你……就是……你哭得有点丑……”
周月行抽出怀里的干净手帕,避开脸颊的伤痕给她擦着眼泪。看到脸上还有未消的小痘,他别扭地忍住一丝笑意。
明烛又傻呵呵地笑了。
不是因为被说感到委屈,而是现在热气腾腾的粥和面前唠叨的人让她在异世界感到一点真实感,还有一点温暖。
明烛一口一口吃完粥,邢岭刚好提着布包进门,周月行就挪角落吃自己那碗冷的。
“大侠,怎么称呼?”
“邢岭。”
邢岭抱拳撩衣坐在一旁木凳上。他脊背挺得笔直,头发刚刚特意束起梳得利落干净,虽然皮肤黝黑,但浑身散发着一丝不苟的气质。
这人简直是周月行的相反一面。
明烛对邢岭的第一印象就是武侠片里冷漠的黑面硬汉。
“邢大哥,那晚谢谢你出手相救,您有看清那人的面容吗?”
“并未,那人武功高强。”
明烛其实没有抱着能看到那人面容的希望。
“他不为杀你,另有目的。”
邢岭目光如炬,虽然他惜字如金但言简意赅:“确认姑娘身份。”
明烛低头若有所思。
“是因为我长得很像周竹吟姑娘吗?”
“……”
周月行抬起头和邢岭双双看向明烛,像是要在她身上凿出洞一样。
“我那天晕倒有听见你这样叫我……我知道啦,之前被周月行救的时候在梦里有听说过我和一个人长得很像。”
无视他们探究的目光,明烛歪头表示自己其实不在意这些,她只想知道她为什么被追杀。
“姑娘,与我一位故友相像。”
邢岭正色开口。
这么大的事明烛呆的这些日子也打听的七七八八,她是听说有西域女子被闻风阁救济后成为红颜祸水的事。
但明烛觉得单凭一个女子就让闻风阁毁于一旦也有点栽赃嫁祸的嫌疑。
这时候她还没想到那个女子叫周竹吟,也没想到周竹吟和自己长相十分相似。
那当时雨夜之中她所听到周月行和月姨所说的与她十分相像的女子,或许就是周竹吟。
一切的善待都有因果。
邢岭没有等明烛回答,只是平淡地继续讲着。
“市井传言,关于闻风阁,周竹吟红颜祸水……”
旁边吃粥的周月行好像呛到了,他咳了咳道:“……你们继续。”
邢岭面色平静地望了一眼周月行,继而转过头,一字一句像在读草稿:“周竹吟背叛闻风阁,竹叶符被盗,闻风阁被贼人血洗。”
明烛:“我是有听说过……所以我被人追杀是因为长得像周姑娘吗?”
“或许。”
“当时你将我错认成了她……所以有人追杀我亦或是想看清我的脸也很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明烛出口分析,看向二人时觉得他们面色古怪。
“怎么了,是有什么错吗?那个女子最后不是投江自尽了吗,按理说这是不争的事实,死人不能复生,我这就是纯纯替人背锅了。”
明烛心中还是很愤怒的,自己平白无故成为撒气的靶子、接受着她人余晖带来的的温暖,这不是她想要的,但讽刺的是,她没得选。
周邢二人对视久久不言。
“按照邢大哥你的话来说,竹叶符是真有其物的。那这个东西那么重要,邢大哥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东西现在又在谁的手里?”
“会不会在阁主大儿子徐舟行手里?”
话音未落周月行便道:“徐舟行已经死了。”
明烛心中早有猜测,她做过那么多任务,“天选之子”只要未见尸首多半是死遁了。
未见尸首便是存疑!
明烛心中非常肯定这个想法。天选之子不是说死就死了,多半是被人所救或者改头换面。
她本来有意查看该人的图片资料,可系统乱码,备案也没有,就算到了这个时空打听也鲜有人知。
徐舟行虽然是徐长老大儿子,但深居简出,很少在世人面前露面。
为什么他们执着于徐舟行死了?明烛知道,栖云山上明明只是为他立了衣冠冢。
“邢大哥,我有听说过你在闻风阁做侠客。”
那劈出的几剑可不是常人功力。
“嗯,我曾是徐长老大弟子。”
这句淡淡的回答真是让明烛激动到快要流泪,她的心砰砰直跳:“那您有见过徐舟行吗?听说他还有个弟弟,他弟弟又如何呢。”
邢岭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这么问一样,他双手环抱道:“他们死了,亲眼所见。”
“……”
她怀疑邢岭的话,半真半假,但她没有找到他撒谎的原因,要不然她能怀疑眼前两人是兄弟,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邢岭是从闻风阁资深的剑士,后来下山磨豆花为生,江湖人称“豆花剑客”。
明烛沉默着崩溃,线索又断了。
见明烛久久没有发问,邢岭便直直起身告辞,他一天天忙得很,他磨豆浆煮豆花就像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明烛也没有阻拦,道谢后她心中有了打算。
“你为什么想知道徐舟行的下落。”
许久没有开口的周月行突然发问。
“我觉得他不应该死,他不应该举剑复仇让闻风阁恢复往日荣光吗?”
这样她就可以退休了!自己的打工生涯就此结束!
周月行不知道明烛内心的小算盘,他只是面若沉霜目光冷冷。
“可这样江湖哪里值得呢?侠义之辈却是鸡鸣狗盗之徒,手里执剑自诩正义之士却贪慕权利残害百姓。谁想要这样的江湖?剑的用途在于执剑者的心,如果违背本心便不用再谈剑意。”
说完,周月行只是如常收拾碗筷,好像刚刚的话只是他对世道发出的牢骚。
“我劝阿烛女侠珍惜身体,不要在没看见自己的雄心壮志实现之前就先把自己折腾废了。”
周月行从小蝶带来的布包旁拿起八捆红线放在明烛枕边。
“你的红线脏了卖不出去,我帮你从锦绣坊买了六捆送两捆,你到时候卖出给我成本就行,香包我帮你塞了几个也快塞完了……我知道你要节日去摆摊,欠我的钱你可以慢慢还,不用那么卖力,我不想再贴上药钱救你。”
鲜亮柔软的红线,还有熨帖小巧的香包,明烛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多谢你。”
这人真是嘴硬心软!
“我到时候多编些花样,团圆结、同心结,卖出个好价钱利润我们三七分。”
明烛心中的小算盘又噼噼啪啪打了起来,但她还有一件尤为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讲。
左手抓住了周月行的宽大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她抬头对他认真道:“周月行,麻烦你教我暗器,好不好?”
意欲离开的背影一顿,周月行的瞳孔紧缩但并未多言,他抽出了自己的衣袖,临走前只轻声道:“等你好了再说。”
明烛开心地躺下,她满意地抱着那一堆红线,阳光渐渐强烈,她浑身都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