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难得忍住了喷出嘴里那口茶的冲动,她觉得此刻自己应该在床底。这是她能光明正大在邢岭面前听的吗?不会因为知道太多脑袋被他的刀削成豆花吗?
“我觉得她有问题。”邢岭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又补充了句。
短短两句话,在座的周、烛二人都听出了另一种意思,二人面面相觑,表情一言难尽。
明烛望向周月行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她很想问周月行是故意让她来听的还是不小心的。
空气里是诡异的安静,蔓延在空气中的尴尬气氛死死捂住了明烛的嘴,让她如鲠在喉。
“我没和他说过什么。”周月行艰涩地回答明烛。
“那你是怎么想的?”这句话是问的邢岭。
邢岭嘴唇绷紧成一条直线。
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自知自己并无闪光之处,在闻风阁覆灭的那一刻起,他就像是丧家之犬一样的存在。以前他可以背上剑当得起“侠者”二字,如今他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连以前的名字他都要忘记了,以至于他常觉自己的过去是一场幻觉。
几年前,邢岭因为闻风阁内乱被追杀无处可逃,云城全城戒严,他索性在敌人眼皮底下生存,在城内一隅开了间豆花铺,他回忆着儿时娘亲的豆花手法开了这家小店,倒也平安地经营了下去,因为手艺也出乎意料地不错。从此,他的生活回到了以前那样的规律和无趣。只是以前是练剑十年如一日,如今是日复一日磨豆子煮豆花,他也不觉得在虚度时光。
想到这,邢岭沉默地望向墙上挂着的被裹得严实的止水剑。他许久没摸过这柄剑了,直到那日的夜晚,他一剑劈开了飞向明烛的飞镖。少见的,他此刻的眼底浮现出躁郁之色。
“我遇见小蝶是不久前,就是在……林烛你刚到聆月轩的时候。”
邢岭那时候其实也并未有所警觉,只当是一个爱吃豆花的老主顾。小蝶一开始在他心中的形象也和其他女子没有什么不同,他店里忙时她也会主动帮他分担一些活计,说实话,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也会想方设法从他这里赚点外快,邢岭觉得她心细找的由头也合理,他自然乐于付钱办事。
起初他觉得不习惯,自己平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枯燥的生活里闯进了一个不在计划内的人物。但他会敬佩她所担负的责任,一个女孩子日日找各种活计去做,不到二十的女孩的双手却满是茧子。但她始终是孩童一般的狡黠和热忱,会调侃他面对女客人的打趣时木着一张脸的样子;面对故意找茬的人时她又圆滑事故,事后只痛快地抹去要流到嘴角的泪水,说不过是寻常。就这样,邢岭倒不自觉添了不少“工费”给小蝶。
想到这,邢岭眼神柔和下来,像冷水里融入暖色的湖。
“她时不时会打听你的事,或许也是和月行的过去有关,我会不自觉警惕……而且,我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晚香玉气息,是只有提纯出的凝露才会有的,还有遮盖不掉的改颜霜的味道。”
改颜霜的作用和味道邢岭再熟悉不过了。
若说到改颜霜,邢岭倒是最先想起“改朱颜”。“改朱颜”其实是药效极为强烈的改颜霜,从西域传来,用蛊师血喂养的蛊虫练成的“改朱颜”可以令人在不到一月彻底改头换面,副作用极大,使用者会不时遭受烈火灼面之感,无药可解。后来,还是周竹吟将这味可称“毒药”的东西给缓释了制出了改颜霜。
邢岭还记得当时她给了周月行和自己每人一剂“改朱颜”,记忆中的女子无畏无惧,她说以后要是不想闯荡江湖了,不如换个样子和她一起去西域。
当时只当她是玩笑话,现在回想起来,却是一语成谶。
“……那邢大哥,你是怎么想的。”
明烛知道一向少言寡语的邢岭能说出今日一番话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和一再确定的,而且明烛隐约感觉到了邢岭其实内心是矛盾的,对于他来说,现在做出选择的话哪个都不对。
而且目前小蝶的真正目的所有人都不清楚,送明烛改颜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既不能谋财又害不了人命,蓄谋接近邢岭难道只是为了打听情报?但很明显邢岭本人守口如瓶。
“林烛姑娘,请你小心她。”邢岭艰涩地开口,“我不否认自己的感情,但她暂时目的不明,又牵扯到我们的陈年旧事,只怕背后布局者另有其人,无论如何,若真到那天,邢岭也自有决断。”
明烛其实也更愿意去相信背后的另有他人算计。在她印象里的小蝶其实一直都有在努力地生活着,有时候计算银钱的精细程度都令明烛咋舌,再加之她是家中长姐,大概率不会无缘无故舍其身去做他人手里的刀俎。
若真到那一天,她其实很想听听小蝶的理由。
“邢大哥,我知道了,谢谢。”明烛坦然一笑,她不愿去揪着任何一个人选择。
在她假装无事地望向窗外时,视线却撞进了周月行的眸光中。
或许是没有旁人,周月行的帷幕复又随意地撩了上去,他右手拖着腮,几缕散发落在了指缝间,状似闲散,但他的目光却十分灼热,就这样**裸地直视着明烛,连她的不自在和纠结全部落入眼底。
明烛觉得自己像是猛然被人抓住了心思,心脏被灼热的烙铁冷不丁地烫了一下。
空气安静地诡异,明烛躲开视线去观察阳光下弥散飞扬的微尘。
倏尔,周月行垂眸无声地笑了。
这个人到底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明烛觉得羞赧,自己简直就是周月行这个老狐狸嘴里叼着的一块大肥肉。
“我们知道了,邢岭。”周月行终于舍得起身离开那个藤榻,他勾住那个食盒塞在忙着伪装毫不知情的明烛的怀里。“我们信你,若是真的有人想来算旧账,我们也不能一直躲着,对吗?”
闻言,邢岭拾起木桌上的一个小麻布袋子,袋子里是轻微的“沙沙”的声音,像是一堆极小的种子。他推开小屋的门扉,浅浅地“嗯”了一声,虽然声音很轻,但坚定而坦然。
明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和周月行从邢岭家出来的。
她觉得自己一天可以掰成三天过,之前工作内容可以根据系统运算和道具助力速通,现在她开始疯狂使用自己的大脑,还要防止输入信息过多导致死机。
一个下午在聆月轩做工的明烛仿若灵魂被抽走。
她依旧是负责花房这一块的收拾整理,元荔他们走后一些花卉都被搬进了花房,以往被明烛视若珍宝废物利用的花现在被她一股脑子全塞在了废花篓子里,直到将节日所有剩下的花卉整理完,明烛累得趴在木桌上久久不愿起身。
“阿烛,楼中今日关门早,东家不在,你也早些收拾回家!周乐师在前厅等你呢。”
门缝里探出一个小丫头的脑袋,她是和明烛一起做工的女侍。她看见明烛累得只能勉强扯出微笑的样子安慰道:“今日早些回去,东家不在,我们偷懒些也使得。”
“嗯,对了阿鸢,小蝶她还在楼里吗?”
“小蝶姐她已经回去了,说是家里有事要忙呢……阿烛也快点回去吧,机会难得。”说完,那个叫阿鸢的女侍就脚底抹油地收工回去了。
小蝶走了?明烛虽然知道小蝶是干了几份工每天会准时下班离开,但她好像忘了自己要找她的啊……
难道小蝶是在故意躲她?明烛烦躁地挠了挠头,花屑沾到了头发上,整个人显得乱糟糟的。
——
今晚月姨烧了明烛最爱的菜明烛都没有什么胃口,她在饭桌上时不时就停下咬着筷子愣神,被周月行提醒了好多次,最后她才吃了三分饱就下了饭桌。
明烛心中万般疑惑,今天一天她都没找到机会看那封莫名其妙的信。饭毕,她一头钻进小屋子,把门从内锁得严严实实,窗也都被阖上了。
熟门熟路地从床底摸出一个盒子,为了尽量避免失误地看到不该看的导致分心,明烛快速地拿出昨晚那本没来得及打量的那本“颜色书”在面前甩了甩,书里果然掉下一个小信封,应该就是元荔查到的线索。
明烛又从腰包里把那张皱巴巴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在床上抚平皱纹,她准备先看信的内容,再看元荔留给她的线索。
出乎意料地,顾家的信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天信息,信与其说是专门寄给明烛的,不如说她只是充当着一个转述的角色。
信中内容大概是顾府想邀请聆月轩东家作为宾客参加顾夫人的寿宴,与此同时,顾家想从聆月轩这里挑选一些人手去宴会帮忙。
合情合理,似乎完全没有逾距的地方,口吻也官方客气,似乎她只是小题大做了。
这或许也是自己的一个机会,说不定可以先借机混进去打探消息?明烛想着,拿起了元荔留给她的信件。
或许上次顾夫人来找东家的时候就是下请帖的么?即使如此,明烛内心的疑惑不安还是未曾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