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嘈杂声中,主神安努肃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这位“喧宾夺主”的[客人]。
后者也以不甘示弱的眼神回以他。
那是――
狮王对挑战自己在狮群中权威的“挑战者”宣誓主权、厮杀啃噬的前兆。
那双充斥着野心的血瞳虽然没有敌意,可眼眸中透露出来的冷峻却让人陷入身临熊熊烈火中的窘境,仿佛一旦做出任何哪怕被那个男人视为[威胁]的事情,下一秒身体便会被那团火燃烧殆尽。
真是
令人头疼的男人。
可是,身为天神的安努竟也拿他毫无办法。
不,应该说,收回这个男人的生命对身为天神的安努而言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踱步走到吉尔伽美什的面前,安努浑身散发着作为主神所具备的强大气场,即使是英雄王也无法轻易忽视他的震慑力。
神殿顿时寂静了下来,众神屏息而视。
英雄王无畏地迎接安努的视线,两人四目相对,似乎空气中两人视线之间的气流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博弈。
英雄王敬神,却不为所俱。他愿意前来赴约,已经是他为“敬”神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不过也仅仅如此,即使面对高高在上天神,他也断然不可能放下他自持的骄傲。
“你可还有辩解,吉尔伽美什――”
安努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反而更让人难以捉摸他此刻的心情。
男人轻蔑,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这场宴会本就是为了讨伐本王彰显神之怒而举办,既然结果已经注定,在你眼中本王的罪行多一条少一条又有何妨?何况身为主神的你,明明早已知悉一切缘起因果,现在还来质问本王简直是多此一举。”
……真是大言不惭呢,吉尔伽美什。
爱瑞儿心里暗自嘲讽身旁这个连为自身作辩解都不屑的男人,明明已经大祸临头了却仍然带着戏虐的表情,仿佛安努即将下达的审判结果与他完全无关。
她看不懂他,她也不必去懂,只知道他的死亡几乎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这一事实已经足以让她心生喜悦。
似乎理所应当如爱瑞儿所想,吉尔伽美什的罪行无法得到神的宽恕,但与爱瑞儿简单的想法相比,安努有着更深远的顾虑。
所谓[天之楔],就是背负着神明的祈愿,被神打入人间作为神明管理人类的楔子,也是神明与人类共存的纽带。
如果在神殿依仗神之力处死吉尔伽美什,在人类智慧繁荣昌盛的今天,直接由神管理人类不知又会起多大的波澜,毕竟种族的差异客观存在着,要想人类依仗神明,仰望神明,还是要创造一位身上流有神与人两方血液的王,才能使人类产生种族的归属感,心无旁骛地服从王的统治。
吉尔伽美什虽然残暴,可无论是胆识谋略,还是气度力量,都完美地无可挑剔……
安努闭眼,思绪仿佛回到了这个世界的伊始――
短暂的沉默过后,安努做出了一个令在场众神都极其惊讶的举动。
他缓缓举起一只手,转而手心朝上,在手心上方出现了悬浮着的两杯红葡萄酒。
红色的瞳孔对上眼前的酒杯,英雄王流露出掩藏不住的笑意。
天神取下其中一只黄金酒杯,目视着吉尔伽美什缓缓开口。
“你本该罪无可恕,理应数罪并罚,但谅在你出色地秉承神的祈愿完美地统治人间那么多年,我愿意给你一个宽恕你的机会。吉尔伽美什,你是否有胆量代表所有人类来接受众神的挑战,这一决定关系到人类文明的未来。只不过,在你以残暴手段统治人民的现在,你还是否愿意为你的子民背负起这一切?”
“哈哈哈哈哈,身为天神,你的说话方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吉尔伽美什放肆地大笑起来,取下余下那只酒杯的手并没有因为身体由笑而产生的颤动而有丝毫颤抖。
“好久没有被如此有意思的话气得发笑了……安努啊,本王何须神的宽恕。一个两个的挑战对于本王而言连起码的的娱乐活动都算不上,有什么招数就尽量使出来。”
和天神碰杯之后,只有吉尔伽美什饮下了那杯酒。
天神没有饮酒的习惯,此举完全只是为了迎合来自人类世界的王惯有的仪式感而已。
原本戏谑的猩红眼神转露出了杀意,吉尔伽美什威胁着警告眼前这位庄严的长者:
“若是你精心准备的戏码让本王觉得乏味无聊,在座目睹这场闹剧的神明们,也请你们为你们敬仰的天神安努今日所言一并付上相应的代价吧――”
说罢,英雄王戏谑的眼神扫过众神后,最后将目光放在爱瑞儿身上。
看着她一脸对事态发展出乎意料的失神表情,他露出了邪恶的笑容,转身略微倾身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爱瑞儿脖颈处,她的身体却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无礼的女人,宽容的王者原谅你愚蠢的行为,作为报酬,在你生命灼灼燃烧殆尽那天到来之前,就用你那被黑暗吞噬的残缺灵魂来满足本王的享乐吧。”
他的一字一句像是要故意烙进她的心里。
这位狡黠、自私、却不失有趣的少女,他期待着与她再次的会面。
一向本持自利主义的他,怎可能对他人的诬陷栽赃完全做到不去计较?届时,对于水晶球里显示的少女可能出现的那不堪的未来,他坚信自己会对这样的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亲手推她至悬崖,亲口舔舐她眼角的泪水,亲眼见证她的毁灭
如此丧病的癖好,他却视之为乐。
反应过来的爱瑞儿,双手畷着拳头,气愤的心情无法宣泄,只能将指甲紧紧嵌进手心的肉里。
眼睁睁就这样看着那个男人毫发无伤地离开神殿
――――
不甘,愤恨,疑惑
终于,一向自律本分的少女在男人走后,突然不顾场合冲动地提出了她的疑惑:
“我不明白。安努,请您告诉我,您不对吉尔伽美什定罪的理由?身为天神,您断然不会允许一介人类犯下如此大的过错。既然如此,为何不当场以神力夺取他的性命?”
“为什么不在吉尔伽美什面前对我发问呢?爱瑞儿。”
安努的反问让爱瑞儿一时无言以对,看着爱瑞儿无措的表情,安努替她回答道:
“因为惧怕他的力量,所有你不敢当他面说这话,这就是理由。而我也有现在不杀他的理由,但不是因为惧怕他,而是因为他的无可替代这一点让我无法对他下手。他还有未完成之事,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惧怕他的力量
的确,爱瑞儿真真切切地感受过那个男人对她的残忍作为。
虽然全身的伤口已经恢复,但衣裙上斑驳的血迹仍然触目惊心。
她不由自主地对刚才给吉尔伽美什下套之事有所后悔,并不是出于内疚,而且完完全全的对得罪那男人后,想到自己可能承担的后果而感到的恐惧与绝望。
然而,拥有这一感受的不光是爱瑞儿,诸神在经过吉尔伽美什眼神的扫视之后都有些惴惴不安。
不过是个流有大半神之血的男人而已,其与生俱来的压迫感竟连神明也无法做到视若无睹。
而在此之前,从未有人从安努口中得知哪怕一丁半点的、关于人与神“挑战”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安努此时究竟在想什么,而大家都很想知道。
“安努,请问您对吉尔伽美什所说的众神的挑战是什么?”
太阳神沙马什走一步上前,略带试探的语气不失恭敬地问道:
“既然吉尔伽美什要诸神负起这个责任,我们也应有权利知道您的计划。”
总得有一个人先开这个口去问,而且,这个人的发问不会被安努视为不敬。
安努缓缓阖上眼,故意不去回答这一敏感的问题。识相的沙马什也没有继续询问,知趣地退了下去。
仿佛在思考什么棘手的问题,安努紧锁的眉头一直未打开。
许久,安努重新睁开眼,吩咐众神离开神殿,却只留下爱瑞儿一人。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安努的计划和爱瑞儿脱离不了关系。
这一点,爱瑞儿也心知肚明。
诸神离场后,神殿立刻恢复了寂静。
肃穆的寂静,空气里弥漫着宛如被扼住喉口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安努……?”
空旷的神殿之上现在只有她和安努两人。
爱瑞儿惴惴不安,面对琢磨不透的安努,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对你做出处罚不代表不知道你的所为,以为能瞒骗的了天神的眼睛吗,爱瑞儿。”
明明是平静的口气,但爱瑞儿听出了安努刻意压下的怒气。
闪躲的眼神暴露了少女本能的心虚,虽然不知道安努为何不当众揭穿她的谎言,她本人也对此十分疑惑。
不过,既然是安努的刻意为之,爱瑞儿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对安努坦然道:
“如您所料,打破命运女神宝物的是我,嫁祸给吉尔伽美什也是……我的戏码早已被您看穿,您却未拆穿我……想必现在,您也不会责罚于我吧。”
“你很聪明,也很让我意外。”
安努的眼里闪过一瞬不知是喜是怒的神情。似乎永远是这样,这位长者的表情一直是那么淡然,这也是很少有人敢去揣摩他心思的原因。
“也多亏吉尔伽美什欣然地为你背上了罪责,不然我还得想其他办法保你性命。不过,你对待“恩人”反咬一口的伎俩的确让我刮目相看。”
安努瞪了爱瑞儿一眼,她却并不以为然。
她不认为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不用说是惭愧地低头了。
“怎么说那个男人也救了你一命,就这么想置他于死地吗?”
爱瑞儿苦笑,单手捂住肩膀的伤口,似乎有意在提醒安努那个任性的英雄王给她造成伤害的事实。
等注意到安努神情稍带变化后,少女才恭敬地进言:
“您也看到了,我无法原谅那个男人给我造成的伤害。虽说凡事适可而止,可事已至此已没有我反悔的余地,那位英雄王想必并非是宽宏好善之人。既然您选择放过他,以后我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了。”
少女话毕,长者轻叹一口气。
“你是在怪我今日的决策?”
“不敢……”
爱瑞儿低头,但她话语之中的责备之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安努难得拿出耐心,他没有责怪爱瑞儿的无礼,并继续对她解释道:
“无论是人类还是神明都需要他,总有一天他会背负上他真正的使命。至于其中的缘由,你只需理解浅层即可,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无需刨根问底。何况那个男人,你以为他真的会毫无戒备地赴宴并愚蠢到替你受死吗?他早知晓一切,自然知道神明们拿他无可奈何。”
安努的话提醒了爱瑞儿。
仔细想想,这个男人恐怕打从心底里答应了赴宴开始,就已经算准了自己能全身而退。
――他没有身着他的战袍就是最大的证明。
无需穿着黄金战甲,神殿不会成为他的战场,因为他知道众神不会拿他如何。
出于这份狂妄的自信,他毫不犹豫地代替人类与安努做了约定,即便他对所谓约定的内容一无所知。
拥有如此过人胆识的男人,不愧是诸神完美的[作品],即便是天神也不会对其轻易定罪。
爱瑞儿心中感叹,后悔之意愈发浓重起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成功陷害了他,到头来他只是一直在欣赏被迫沦为主角的她所上演的戏码。
归根结底,她自始至终都被这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