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时间拨回一个月前,易知仍被羁押在高层时。
阿德勒在临行前,将一枚微型储存芯片塞进了他的掌心。
“五分钟,核心区的监控系统不能瘫痪太久,这是我能争取的最长的时间。”阿德的语速极快,“我们现在的对话绝对保密。”他抬起手腕,手环上的数字开始跳动,“现在开始。”
还不等易知开口,阿德勒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五十年前的原始批文,科理理事长、军委以及执政官联署,‘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全阶段数据,大批量投产的哨兵镇静药物的有效成分配方……都在这里了。”他用食指重重地扣了扣玻璃幕墙,“霍尔格及里希特家族铁板钉钉的罪证,你,尤利塞斯以及目前反抗军成员所有的疑问,都能在这份资料里找到解答。”
易知抬起头,重新审视这位年轻的少校。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的喉咙发紧。
帽檐下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半阖,易知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是很重要的问题,但实在要我说出来的话,这个答案可能会让你失望,易先生。”
“这是我认为的最有利于执政官阁下的安排。”
阿德勒换了一个更放松的姿势,大概是为了传递一个相对友好的信号。
头顶的监控摄像头开始规律闪烁。
“四分钟。”他说。
易知犹豫着开口问:“小行……”
“他不会有事,除了不可逆转的脑损伤,他能被治好。”阿德勒打断了他,“还有其他问题吗?”
金属边缘硌得他手心的皮肤发疼。
易知凝望着年轻军官藏在帽檐阴影中的面孔,狰狞的伤疤从鼻梁蔓延到脖颈处,给那张俊朗的脸平添了一丝煞气。
“少校,你很奇怪。”
闻言,阿德勒微微抬头,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我不明白你的立场。”
阿德勒的态度太过暧昧不清。
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重要。"阿德勒重新压低帽檐,将他的眉眼完全吞没,语气平静,“信任我与否,这份情报能发挥多大的价值,全都取决于你。易知,你是聪明人,不需要我把话说得太明白。”
易知抬起头。
监视器红光转为常亮的瞬间,阿德勒出乎意料地转身拔枪。
消音器发出闷响,摄像头应声炸裂。硝烟未散,漆黑枪口已隔着玻璃对准易知眉心。
在子弹击毁易知脖颈上的拘束器那一瞬间,警报器同时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柔和的白光刹那间转变为闪烁的红光。
那一刻他终于看清。
年轻的军官嘴角扬起,迅速将消音器卸下,转而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肩胛。
“跑!”阿德勒发出一声低吼,“穿过通风井,管道往左第三岔口。会有人来接应你们。”
枪声掩盖了纷乱的脚步声,阿德勒的负伤吸引了大部分警卫的目光。
在一片混乱中,易知得以顺利钻进通风管道。
—
“老大,你不进去看看?”林啸问他。
阿德勒沉默地摇了摇头。
林啸的目光移到对方刚刚被包扎好的肩膀上,还在向外渗血。
他不太敢去看阿德勒的表情。
他以为阿德勒还因为易氏兄弟的越狱而闷闷不乐,识趣地闭上了嘴。
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那位首席依旧紧闭着双眼,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那位向导一刻不离地守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塑一般。
“走吧。”阿德勒招呼他。
81号动了动,转过头,透过那一点缝隙,和门外的阿德勒四目相对。
少校将食指轻点嘴唇,向81号示意:“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
他不会主动去问,但不代表他不知情,反而因为知道太多只能三缄其口。
海德里希对他近乎放任。多数时候他给他的指令只是简单的“去做吧”三个字。
他被执政官赋予权力和自由足以让他接触到这个事件真正的核心。而海德里希是默许还是有意为之他亦无从得知,只是对他而言,这一次想要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不知为何,在将那一块小小的芯片分别交给特奥多尔和易知的那一刻,他久违地体会到了心安的感觉。
十年间死在他枪下的冤魂仿佛得到安息一般不再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无数噩梦中他终于得到一夜安寝。
阿德勒睁开眼。
皮卡仍在路上颠簸,但已经可以隐约看见白塔的轮廓,维尔斯特近在眼前。
有翼兽在低空盘旋,对着他虎视眈眈。
这只孤零零的怪物飞得并不平稳,他能看到它左侧翅膀根部溃烂的皮肉。
他扶着货箱侧板站起身,熟练地更换弹匣,举枪瞄准这个不识时务扰他清梦的怪物。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抬起狙击枪,海德里希就站在他的身后扶着他的手。
年幼时接触枪械更多的是兴奋,享受扣下扳机那一刻血管怒张的感受。
他喜欢枪械,喜欢这种冰冷的机械造物。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无论多么躁动的情绪都能在他握住枪托的一瞬间被安抚。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阿德勒的瞳孔紧缩,透过瞄准镜死死地盯着那只怪物的眼睛。
—
子弹精准地命中男人的眉心,海德里希侧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影子里的少年。
少年阿德勒颤抖着放下手,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中兴奋和雀跃大于慌乱,而后被茫然无措所取代。
他立在那里,像一只幼犬瞪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海德里希。
男人抹去他脸上的血迹,像幼时一样抚摸他的头顶。
阿德勒已经长得很高了,依旧很瘦。他的骨架要比常人小。他比特奥多尔要更高,但是比他要瘦很多。
他的身上仍然还有着那只有翼兽黏稠的血。
第一颗子弹打伤了它的眼睛,紧接着第二颗子弹贯穿了它的脖颈,接着是翼膜。它很快就落在了皮卡的货箱上,车身随之一震,皮卡因为货箱陡然加重而短暂失控。
车辆歪歪扭扭跑出一段后,驾驶员探出头来查看后面的情况。
只见阿德勒踩在那只怪物仅剩的头颅上,一只手拉开面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另一只手抓着怪物的角。
那只怪物庞大的身躯就躺在不远处,阿德勒在它落下时沿着脖子割下了它的脑袋,让惯性把身体抛了出去。
阿德勒慢慢地坐了下去,头低垂着,呼吸频率渐渐地慢了下去,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
维尔斯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在皮卡驶入城市内部时从货箱一跃而下,还来不及站稳便迈开双腿向着核心区奔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摘下头盔,随手抛下,接着是面罩,脱下战术背心,解开护肘,把一切负重能丢下的全都丢下。
他跑入军事委员会所在的高楼时近乎脱力,但仍旧不知疲倦地奔向走廊尽头。
—
枪声响起,原本野兽一般发狂的男人瞪大了双眼,像一滩水一样瘫软了下去。
充血变得腥红的眼睛因为血液的流失渐渐变回正常,男人在临终前回光返照般地恢复了意识,拖着抽搐的身体挣扎着爬向男孩的方向。
阿德勒闭上双眼,男人粗糙的双手抚上他的脸颊。黏腻的血液抹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细长如同疤痕的痕迹。
阿尔萨斯就这样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醒过来。
阿德勒用了并不是很久的时间接受了弑父这件事,却用了十五年去探究是什么把原本温和耐心的父亲变成了无意识的怪物。
每一次扣动扳机杀死那些怪物时他都会想起阿尔萨斯的脸,想起他最后清醒时口中呢喃的模糊不清的话。
正确的,错误的,定义模糊不清。
他无法改变已成的事实,他这么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去接受,逐渐麻木地将自己变作维持秩序的工具,变作消化废城罪恶的清道夫。
跑啊,向前跑吧,跑得再快一点,快一点。
燥热的空气,混杂着沙砾的空气迎面而来,穿过呼吸道,刺激着黏膜,钻入过载的肺部,心脏鼓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在他的脚下,特奥多尔从易知手里小心地接过那块储存芯片。
那一瞬间,无数情绪如同海浪一般涌来,特奥多尔一怔,醍醐灌顶一般从口袋里摸出另一张卡片。
身体已近乎极限,大脑却因为缺氧而思维清晰,阿德勒不顾一切撞开紧闭的大门,在空旷的办公室内站定。
他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到钢铁铸成的城墙仿佛张着巨口的怪物,吞噬着蜿蜒前行的车队。
海德里希的手猝不及防地从身后按住他的肩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佐伊,好孩子。”
寒意迅速爬满阿德勒全身。他没有回头。
他能清晰地闻到海德里希口中吐出的气息中混杂的烟草的气味。男人的指尖游走到他的下颌,捏住他的下巴,强制把他的头掰过来。
“虽然时间不是很充分,但是足够我们好好谈谈你渎职的过错了。”面具下的那张脸应该是笑着的,他猜,“那么,佐伊,好狗狗。好好配合我,看着我的眼睛,不要动,放轻松……只是小小的惩罚……”
又是这种感受,如同千钧重压在他的身上,五感皆被屏蔽,木偶一般动弹不得。
因为身体超负荷的运作,加之海德里希施加于他身上的威压,阿德勒双膝瘫软着跪下。
头颅刚刚低下,便被海德里希粗暴地扯住头发扬起,被迫直视那双漆黑的双眼。
阿德勒来不及调整紊乱的呼吸,喉咙仿佛被灼伤一般难受,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阵痛。
他没有开口,他说不出话,只能瞪大双眼,但显然这种行为惹恼了海德里希。
胸膛猝不及防受击,阿德勒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腥甜的气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海德里希松开手的一瞬间,那具躯体重重地摔倒在地。阿德勒气息微弱,但那双眼睛仍旧透过湿透的发丝紧盯着他。
他半跪在地上,伸出手抹去阿德勒嘴角的血迹。白手套被血染成殷红。
阿德勒咧开嘴,扯着嘴角露出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容。深褐色的眼睛因为眼眶内涌出的生理性泪水变得雾蒙蒙的,里面的情绪也因此模糊不清。
“老师。”阿德勒的声音发涩。短短两个字构成的词语,从他口中吐出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无法再告诉自己不要去质疑,无法漠然地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当作符号。
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久违的情绪翻涌而来,被药物阻隔的神经终于重新活跃。
痛,全身上下的感受只剩下痛。
他拼尽全力抬起手,死死抓住海德里希的手腕,声音沙哑:“老师,您从一开始就明白,求求你……”
“不要……”
不要公开,不要公开,至少不是现在,你明白,你明白那些怪物就要来了,基因药物和朊病毒不是解法,普罗米修斯计划更不是。高层在撒谎,观测者也在撒谎。你知道的,海德里希,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血块卡在喉咙,阿德勒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任由泪水徒劳地夺眶而出。
“我原本以为,只有81号会是我的阻力。”海德里希语气轻柔,与刚刚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抱歉,我忘了你,佐伊。你太听话了。所以为什么呢?”
海德里希脱下白手套,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他脸上的疤痕:“我的好狗狗,告诉我,是那个小姑娘让你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说你想证明你自己能作为一个正常人活着?”
“你喜欢这里吗?铁制的巨大囚笼,永远无法相互理解的同类。你明明已经见过了自由的荒漠,见过了这座城市的真实,我从来没有给你带上拘束器,那么困住你的究竟是什么?”
阿德勒的身体在低语中震颤。
“老师。”阿德勒的声音沙哑,“可你却被困在过去。”
“他们已经死了,霍尔格,莱文,奥莉维娅,甚至诺里斯活得生不如死。可是其他人,可是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不知情者,他们是无辜的,老师……”
“放过您自己吧。”
海德里希一怔。
趁着那一瞬间的空挡,阿德勒艰难地扬起手。
锋利的匕首堪堪刺入海德里希的脊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合上双眼。
紧绷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全身的肌肉如同泄气的气球一般虚脱无力。
意识散去前他看见海德里希捡起染血的匕首,缓缓起身。
随即堕入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