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白玉施施然拉开身后闭合的木门。
“但在最终做决定前,我觉得你会想见见他。”
特奥多尔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在看清躲在门后阴影中的男人之前,首先被感知到的是气味。一种特别的气味,但似乎在废城很常见,却又让他感到熟悉。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尤利塞斯。”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次尤利塞斯没有带面罩,特奥多尔得以看清男人的面孔。
头发灰白,没来得及打理,显得乱糟糟的。瘢痕几乎爬满了他的脸,深灰色的眼睛浑浊。比起他们初次见面时,如今的尤利塞斯更加疲惫。
他沉默地走到特奥多尔面前,取代了白玉的位置。女哨兵很适时地选择了离开。
“寒暄就免了吧,小里希特先生。”白玉掩上门后,尤利塞斯率先开口说道,“这次我们彼此坦诚。”
不知为何,或许是过于兴奋,特奥多尔全然不知自己的指尖已经嵌入吧台之中,在上面留下一条可怖的血痕。
尤利塞斯的眼神从他的脸上离开,落在桌子上那道抓痕上。他知道眼前的年轻哨兵有些异常地兴奋了。
在特奥多尔开口前,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首席,在开始之前,听我讲个不算久远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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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层的决定如何他无从得知,只知道这项计划在二十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得到了默许。
在他的幼时他也曾在父母的口授中听过那场惨烈的战争,不过对于他这代人来说,那个故事已经太过久远,以至于成为了传说一般的存在。
历史书对它讳莫如深,因此直到成年,他也依旧以为那不过是止小儿夜啼的虚构故事罢了。
作为军人应召,在废城值守的这些年,即使不是作为技术人员参与到核心,他也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得知这个计划的目的。
那些只言片语拼凑出的是真实的历史,一场代价惨重的人类领土保卫战。而那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为了一场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战争的未雨绸缪,不是人类之间的战争,而是对抗不可知的存在。
他们坚信答案在特殊人类身上。
他是特殊人类,那种特别的基因变异只在特殊人类之间流通。
从小生活在白塔,接受着哨兵们的教育。高层是绝对正确的,没有错误的,在他二十岁以前他也一直这么坚信的。
身边的同胞一个个莫名其妙地失去踪迹,押送物资时不自觉瞟到的渗出门缝的血液。研究员说那些来自老鼠或是兔子,但那血液的气味分明来自人类。
他企图视而不见,但他做不到,每个辗转难眠的梦里都是同伴凄厉的惨叫。
他直到这时才愿意相信那些被征召而来的哨兵们,既是保证无人干扰计划进行的武装力量,也是人体实验的消耗品。
于是他开始记日记,因为不知道哪一天死神的镰刀会将他带走。
地底的世界混乱不堪,所有人都处于一种高压的环境下。无处发泄的压力化作暴力在新兵和老兵之间爆发,流血事件屡禁不止。
最开始,还会有人自发的维护秩序,到后来,所有人都对此置若罔闻。
有太多细节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持续的高压环境让他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没有向导的帮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几乎要达到阈值。
他在夜里颤颤巍巍地写下那一行行意义不明的文字,那些文字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模糊不清,直到那一天某位研究员给他喂下药。
等到意识逐渐清醒,他从特制的束缚衣内挣脱,跌跌撞撞跑向那唯一亮着光的房间。
他看见了四四方方的玻璃房,看见摄像头诡异的光点,如同被展示的动物一般被豢养于此的男孩。
那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是在他昏死又醒来过后,他被调到了整个计划的总负责人,也就是霍尔格·里希特身边。作为整个实验室安保的负责人。
有了相对更舒适的环境,甚至每月一次回到地表的放风时间。不知为何,霍尔格很器重他,甚至“送”给他一位向导。
那个时候,向导们还是“资产”,从属于国家,没有人身自由。霍尔格给他准备的向导是个东方面孔,沉默寡言,也很无趣的女人,对什么事都兴趣不大。
她负责了他的日常起居,也供他发泄欲/望。生活逐渐稳定下来以后,他在废城区挑选了一处隐蔽的居所,准备就此定居下来。
而也是在某一天,那个向导消失得悄无声息。他找遍了整个废城区却只找到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
他的向导死去的第二年,他认识了奥莉维娅。奥莉维娅·里希特。
她的母亲是里希特家族送给上任执政官的礼物,她也将会是下一任执政官的妻子,那些高层的传闻秘辛来自他现在的顶头上司霍尔格。
在他的向导死后霍尔格对他愈发放纵,甚至允许他陪同参与高层的宴会。他是哨兵,远超常人的五感,让那些话语如同风一般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本就不爱那个女人,她的死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也很快被他抛之脑后。他的目光很快被奥莉维娅吸引了过去。
奥莉维娅年轻,漂亮,没有大小姐的架子,温温柔柔的,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
她像普度众生的女神。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择放弃优渥的生活来到废城。
他听过一些从其他研究员口中曾传出的流言蜚语。有说她并不喜欢现任执政官,为了逃婚来到了废城;也有人说她和表兄霍尔格媾和,只是为了得到继续研究的机会。
无论流言怎么传播,奥莉维娅的小腹确实是一天一天慢慢隆起,似乎已经坐实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慢慢地淡出他的视线,等到她再次出现却是在一年之后。年轻的女人脸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她衰老得很快,皱纹很快地爬上了她的脸,光滑的皮肤变得松弛,皮肤呈现不健康的苍白色。她灰蓝色的眼睛变得无神,整个人麻木又迟钝。
这十年间研究几乎陷入停滞,奥莉维娅很快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在某一天又回到了那个玻璃房子面前。里面的男孩已经长成少年。
少年琥珀色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影片里盯着猎物的蛇,不知为何,他忽然不受控制地走向少年的方向,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捶着钢化玻璃,直到一双手鲜血淋淋。
他听到有研究员尖叫着,少年的身体忽然瘫软下去。意识逐渐回笼,低下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在死死地盯着他。
“■■■■。”他听到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来自他的脑海,内容模糊不清。
尤利塞斯的讲述忽然慢了下来。
奥莉维娅消失的五年后,一位年轻的女向导找到了这里。
他在废城的日子里与世隔绝,霍尔格不会让他接触更核心的内容,尤其在奥莉维娅离开后,男人仿佛失去了对他的兴趣。
他好像一个被抛弃的工具。
那位名叫穆溪云的年轻女人伪造自己的身份来到了这里,用两个月的配给券买通了他,开始在这间实验室内部进行秘密调查。
他对这个女向导感到好奇,于是时不时向她打探一些消息。
他从穆溪云那里得知霍尔格绕过高层将向导带到地底,牵扯到了如今白塔的首席向导莱文。她为了导师的清白开始调查,顺藤摸瓜找到这里。
穆溪云带着地底所有的罪证,但她还来不及离开这里,那位秘密警察暴露了她的行踪。
不知是不是海德里希无意犯下的过错,但他的到来确确实实加速了穆溪云的死亡。霍尔格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见到那个哨兵的第一眼,尤利塞斯就可以肯定他和穆溪云相关。他们身上的气味纠缠不清。
海德里希为了阻止穆溪云而来。
说来也奇怪,一个百年以来都是所谓“纯种”人类的大家族,竟然有一位从不露面的哨兵继承人。
霍尔格对他的到来异常热情,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年轻哨兵的心情并不好。他无从得知海德里希的立场,那时他待在地底已经长达十余年,对很多事情已经麻木了。
在海德里希离开后,实验被迫叫停,大部分无关紧要的人和物被撤出废城。
他被调回霍尔格身边,因为那时他的情况最稳定,霍尔格也只信任他。
实验并没有完全终止,他很多年后才后知后觉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霍尔格坚持留在这里。
1082年冬,海德里希再次回到废城,一把火将旧实验室付之一炬。
在此之前,他在霍尔格的示意下,在暗处杀死了穆溪云。
他杀死了她。
在如同晚霞一般绚丽的火焰里,年轻哨兵怀抱着爱人尸首的身影若隐若现。
所有的罪恶随着那场大火一起被掩埋,只剩下他们这些亲历者作为活的证据留在世界上。
随后他开始在废城流亡,和曾经的那些哨兵一起,依旧留在废城。
大多数人已经完全与正常社会脱节,回到主城也会被驱逐。药物让部分人异化。更强的五感,更强的力量,但也带来了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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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接下来的故事,关于反抗军“达摩克利斯之剑”以及霍尔格离开后的废城。
这里原本就没有秩序可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霍尔格没有死在那场大火中,他作为始作俑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而是以研究员的身份回到了核心区,然后锁紧了联系地表和地底的防空洞大门。只留下废城区的一片狼藉。
留在废城区的,大部分是哨兵,少量的向导还有一些孩子。男人们清点了实验室废墟里的物资。
最开始,物资的分配尚且考虑妇孺。但慢慢地,食物和水越来越少。
等到连老鼠都被宰杀殆尽,野兽间的争夺就开始了。
向导的失踪案最终还是导致莱文被流放,尽管这次事件与他无关。
白塔为这位昔日的领袖争取到了配给,也是从那时开始,地底的物资运输开始慢慢恢复正常。
在莱文的努力下,废城慢慢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接近地表的区域属于向导,女人和孩子;中层辽阔的空间属于哨兵和自由市场;更往下的区域,曾经的旧实验室成为了废城区所有人避而不谈的秘密。
讲到这里,尤利塞斯的声音慢了下来。
特奥多尔可以看到木门后白玉指尖的火星。不同人的气味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鼻腔,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抬起头,熟悉的身影倒映在尤利塞斯灰色的眼中。不知何时,窄门外已经聚集起密密麻麻的人。
那些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友善的、不善的、怀疑的、期盼的。来自青年、孩童、男人、女人、哨兵、向导的目光。
易知站在领头处。
“在我年轻时,他们告诉我废城的有罪之人的流放之地。”
尤利塞斯低声喃喃着。
那时,海德里希问他,你甘心一辈子都留在地底,像一只老鼠一样苟活着吗?
他们本就无罪,是被计划连累的无辜受害者,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的青春被蹉跎,侥幸从致命的药物中存活,说心中没有怨恨是假的。
那些情绪如同燃油,能轻易被点燃。
“达摩克利斯之剑”,神话中高悬于王座之上的利剑。
那些在废城的秘密实验中被强制服下药物的哨兵是主要成员,也是主要的武装力量。那些哨兵或多或少是潜在感染者,或是朊病毒的携带者——“普罗米修斯计划”存在过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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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将它称作进化的可能。”
特奥多尔扫过门口那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将信将疑地开口道。
“是。”尤利塞斯沉默了一会,回应道,“普罗米修斯计划的目的。”
制造出完美的特殊人类。
他似乎从来没怀疑过药物和朊病毒的关联,也从未思考过为什么看起来初具成效的试验最终没有继续,霍尔格是分明有这个权力坚持继续的。
南希找到他提出继续这个计划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年轻的秘密警察别有用心。
他和莱文和海德里希都不一样,他太急功近利,也缺乏他们那种决策和能力,轻易被牵着鼻子走,成为了海德里希的一枚弃子。
游隼带来了新的讯息,二十年前的旧事,一块块碎片最终拼凑成完整的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