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一个人吗?”
觥筹交错间,身着华服的女向导端起他手中的高脚杯,将其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那个吻伴着醇厚的酒香和她身上特有的,属于向导们特有的信息素的味道。
“不邀请我跳一支舞吗?亲爱的里希特先生。”
穆溪云的眉眼弯弯。
她拉起他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引导着羞涩的青年跳起一支特别的华尔兹。
她不爱你。
穆溪云的步伐轻盈灵动。
礼服的裙摆随着旋转飞扬,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她觊觎你背后的权力。
海德里希的手臂稳稳地托着她柔软的腰肢。
随后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穆溪云踮起脚尖,双手攀上他的肩膀,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海德里希微微躬身。
没有舞伴,也没有氤氲着暧昧气氛的舞会。
他独自一人完成了那一曲双人舞,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完美谢幕。
白塔的医务室里,医生娴熟地拆开简易的包扎,取出嵌入肉中的弹壳,再重新把伤口包扎好。
特奥多尔守在因为麻药还在昏睡的梅尔维普身边。
在他身边,塞勒涅一边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一边向特奥多尔坦诚一切。
维尔斯特内所有的警备力量全部被执政官送往了城外。
但是因为秘密警察的构成复杂,并不全是哨兵。阿德勒钻了个空子,把塞勒涅藏在了自己的办公室内。
他的办公室内有整个维尔斯特的监控,而且一般人没有许可不能出入,不仅方便塞勒涅藏身,也方便她能及时发现异动,给依旧留在城内的特奥多尔和梅尔维普武力支援。
塞勒涅并不知情他们的调查,只是和上次抓捕易氏兄弟一样,单纯地因为阿德勒向她许诺了更高的报酬。她还没有进入军队,依旧是以雇佣兵的身份在活动。
或者说,秘密警察们的工作做得天衣无缝,除了特奥多尔这位亲历者,大部分人都并不清楚朊病毒感染事件。
军费的开支应该大部分都用在了这次调度上。特奥多尔想着。
那么科学理事会那笔不正常的巨大开销,除去81号提起的农业技术投产,应该就与梅尔维普的遇袭有关。
阿德勒待在执政官身边,所得知的信息比他更多,考虑的事情也更全面。梅尔能获救,大部分应当归功于他的安排。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嫉妒阿德勒。
他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地被驱使着,变成这个舞台上供人取乐的谐星。
纵使如今在核心人员的引导下,他已经能大致地描绘出事件的全貌,可他依旧心有不甘。
他只是在采撷他人的成果。那些功劳并不属于他。
“首席,你看起来有点疲惫。”塞勒涅俯下身看着他,“我来守着梅尔维普女士吧。”
特奥多尔强撑着摆摆手。
“阿德勒少校临走前跟我说过,执政官阁下或许会在您回到地表时,派代表来接见您。所以,请您稍微休息一下吧。”
特奥多尔思索了一会,最终妥协,起身把位置腾给了塞勒涅。
“阿德勒还说了什么?”他问。
少女思索了一会,接着说:“他说希望您能穿得正式一点。好像是这样。”
她掏出终端,仔细寻找了一番后肯定了这个说法。
“您放心,我会全权负责梅尔维普女士的安全。”女孩郑重地向他承诺道。
特奥多尔睡得并不安稳。
81号不在他的身边,那种分离的焦虑在独处时被无限放大。前半夜,他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失神;后半夜好不容易入眠,却被好像坠入无尽深渊一般的噩梦吓醒。
身体因为前一天不停的奔走带来的疲惫感还未消失,焦虑就先击垮了他的精神。
一夜无眠后,他在东方破晓时拿起笔,一道一道地记下他这一个月以来调查到的线索。
先是在他上任当天所目睹的感染哨兵食人案。
狙击手杀死了失控的哨兵。阿德勒做得到。他是特种部队出身的狙击手。
他出现在街角不是偶然,而是刻意为之。
然后是梅尔维普的引导。
她应该并不清楚朊病毒的起源。只是因为病毒涉及她的研究。
有人希望她引导自己去往废城。
随后是反抗军、尤利塞斯和莱尔希。
尤利塞斯熟知他的一切,甚至知道他调查感染事件是执政官的安排。
莱尔希借他和阿德勒的来访脱离反抗军来到地表,但她其实知晓全部,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是失踪的工人和易氏兄弟。
有人能与病毒共存的事实验证了尤利塞斯的“进化论”。
反抗军甚至渗入了维尔斯特的警备力量,他们所对抗的究竟是什么?执政官为什么对此置之不理?
最后是穆溪云和霍尔格的录像。
病毒来源于霍尔格所制造的“试验品81号”。甚至创造出81号是更早的事情。
穆溪云的失踪是在二十年前,她提到的失踪少女又会和霍尔格有什么关系?
还有哪些细节是被自己忽略的?
是不是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没有回想起来?
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特奥多尔不自觉地咬着指尖,咬到手指尖出血都不自知。
他觉得头痛,像有人撬开他的头盖骨用手紧紧攥着他的大脑一般的剧痛。
执政官攥着剧本坐在观众席上,无声地欣赏着这部以他为主角的戏剧。
他忘记了什么,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被他忽略掉了?
休息室的门毫无征兆地被打开,特奥多尔反应很快,手中的笔被他当做武器掷出。笔尖没入门框,来访的官员面不改色立在那里。
来人穿着黑色军装,对着他微微欠身,道出了此行的目的:“首席,执政官召见。”
特奥多尔抬起头。
核心区中央那座和白塔媲美的高耸建筑内,外墙几乎全是用玻璃制成的。走在高层的走廊,可以从内部窥见整座维尔斯特的景致。
那是他以前最喜欢做的事情,站在高处俯瞰城市。而如今却无心欣赏。
特奥多尔感到一丝没有由来的压迫感。
走廊里静悄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响。
带路的军官沉默寡言,只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执政官的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
军官替他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男人背对着他。
特奥多尔怔在原地。
他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为什么阿德勒会特意嘱咐他“穿得正式一点”。
即使是十余年未曾见面,但那个身影和气味他太过熟悉。属于他这些年来他魂牵梦萦的,最想要再见一面的人。
“哥哥。”
他试探性地喊出那个称呼,声音都在发抖。
男人缓缓转过身。
随着面具被摘下,特奥多尔身后的门被军官合上。窗外灯火通明,照进昏暗的室内。执政官的脸庞熟悉又陌生。
海德里希更像他的母亲,一位有着东方古国血统的优雅女性。他的面部轮廓柔和,有着一双特别的吊梢眼。
半张面孔因为火焰的灼伤留下了可怖的瘢痕,那张面孔也不如记忆中的一般年轻俊朗,岁月无情地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特奥多尔曾为了追寻他的踪迹在维尔斯特内奔走,想着或许他们在某一刻在主城区错综复杂的街道内擦肩而过,也想过或许能在某个沙漠内部的遗迹内寻找到他的骸骨。
他可以接受关于海德里希这十年间经历的一切,却不能接受这十年间他站在高处无声凝视着他的一切。他想过以一切身份再度重逢,独独没有想到再次相见却是君臣。
他早该察觉到的,其实一切从他的任命起就有迹可循。
而面对眼前的一切特奥多尔只能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任凭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
海德里希将他搂入怀中。
像他过去二十六年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执政官阁下。”
特奥多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他能明显感受到海德里希抱着他的双手猛然松劲,似乎很是失落。
“请问您的召见是为何意。”
海德里希望着眼前的人,语气冰冷得让他觉得陌生。
明明刚刚还颤抖着喊着哥哥,转眼间已经完全转变为另一个身份。
年轻的首席哨兵半阖着眼,白得透明的睫毛上仍挂着泪滴,灰蓝色的眸子上好像蒙着雾一样。因此他不敢抬头去看海德里希。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特奥多尔站在这里,不是作为他的弟弟。
而是他亲自签下任命状的白塔首席哨兵。
特奥多尔没有忘记地底尤利塞斯对他说过的话。
执政官,也就是海德里希想让他看见的一切。
霍尔格制造出了能让哨兵甚至是普通人发狂的朊病毒,但他并不知情,将其做成了可以抑制哨兵狂躁基因的药剂。那是自然降下的惩罚。
第一例感染朊病毒的哨兵或许来自废城,并不是因为药物,而是废城底部人食人的恶劣环境。
第一例人造的朊病毒感染事件与他九年前的经历有关。
他在上任当天目睹的感染事件,其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感染的哨兵本身,因为他在九年前已经见过一模一样的症状。而是在告诉他:所有感染的哨兵都会被秘密警察杀死。
而在地底阿德勒交给他的名单,就是那些被暗中处死的哨兵。同时他会意识到阿德勒也已经成为了一名秘密警察。
地底的反抗军,分属于尤利塞斯和莱尔希两派。一派希望哨兵拥有更大的政治权利。
但是说不通,因为海德里希本人,也就是如今的执政官就是哨兵。尤利塞斯说他和他的哥哥很像,当时他并未细想,如今看来,海德里希和尤利塞斯之间的关系还有待商酌。
那么阿德勒,对军事委员会表现出如此高忠诚度的阿德勒的行为有了更合理的逻辑。
秘密警察直接听从于执政官本人,说是亲卫军也不为过。海德里希收留了年幼的阿德勒,将他养育成人。所以阿德勒坚定地听从执政官的命令。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经历的一切都是海德里希的刻意为之,帮助常年在沙漠外的特奥多尔迅速熟知维尔斯特内部特殊人类的窘况。
那么接下来易知易行的出现,或许是让他意识到这种情况下暴露哨兵具有朊病毒感染风险对城市内部的稳定将会是多么大的打击。
不会有人去深究事在人为。
人都是自私利己的。人为或是自然的疫病也好,人会本能地选择维护自己的利益,更加去排挤本就是少数群体的特殊人类。
但这对特殊人类本身来说又是一个典型的电车难题。
牺牲少数感染者的生命去保全大部分特殊人类的利益,这是海德里希的做法。作为城市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
在绝大多数市民的利益考虑里他也是选择了舍弃人数并不占优的哨兵群体。
执政官海德里希亲自为他掀开了维尔斯特血腥的政治游戏里,最微不足道的一角。
“那么,你的选择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