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理兄,你可知道那第七幅画中的书是什么?我就差那个了。”蓝袍书生眼巴巴地对同行人说。
他旁边的青袍书生摇摇头,“虑而后能得,罢了,你附耳过来……不是,怎么都凑过来了?”
一个穿短褐的汉子咧嘴憨笑:“我个仔也念书,还没给他正儿八经买过纸,便宜五十文嘛。”
那书生见了汉子衣物上的补丁、脚上的草鞋和黧黑的皮肤,嘴唇动了动,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想了想,对那汉子道:“你等等。”便跑进去猜谜兑奖处,找坐守的黄月娘要了纸笔,写上谜底,又吭哧吭哧疾走回来,将纸条塞给汉子。
青袍书生瓮声瓮气道:“给,你拿去吧。”
汉子一愣,随即大喜,逮鸡仔似的抓住青袍书生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谢谢,谢谢郎君!”
说完,他便喜气洋洋地往兑奖处走。
端坐在柜台后的黄月娘自是了解这种情况,接过他的纸条,美目逐行扫过谜底,笑脸盈盈地一点头,给汉子发了一张券。
……
财帛动人心,方家书坊能便宜五十文的消息传出来后,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到了后院的广告墙处,想参与活动。
人一多,磕碰也难免多,不是嫌弃你当了我的视线,就是觉得他扰乱了我的思绪,口角渐起,这时,方蘅特意叫来的罗六郎就派上了用场。
他爹罗平是衙役老大,最近似乎又颇得新县老爷的信重,身为其爱子的罗六郎来维持秩序,众人也愿意给几分薄面。
罗六郎这里调解两句,那里说和几下,如鱼得水般适应这样的场面,在他的发力下,未几,骚动便逐渐平息。
心中有数的客人们从后门走进院子,正好撞上有老客从家里拿了方家书坊买的老物件来领礼包。
农忙时期,媒事不多,何春信无甚事做,也懒得赶日头走街串巷,在这儿负责领取礼包。
何春信看了看她拿来的东西,翻了翻册子核准,点头:“确认没错,是咱们店里买的东西,来,登记一下,我给你拿礼包。”
“阿何,帮我挑个好一点的啊。”熟客叮嘱道。
“都是一样的,哪,给你拿个我亲自包的。”
熟客笑着点头,伸手接过那礼包。
拿到手一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藤盒,约莫半臂长,前后两端有能拎起来的提手——这外包装是方蘅去乡下收的,能定制大小,物美价廉,还算得上实用,再合适不过。
随着动作,里面竟然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熟客奇道:“里面装了什么?”
围观的人起哄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熟客犹豫一会儿,便干脆利落地打开了上头的简易搭扣,露出其中真容。
是一尊六角桌灯。
上头的灯面却不是纸糊的,而是透光的白布,上头还绣了同伞面一个系列的祥瑞图画、文字,端的是精致用心。
再往旁边一瞧,还放了一只蜡烛。
熟客笑眯眯地认可:“不错,用心了。”
这几乎等于白送的,其他人也不吝惜夸赞,一片其乐融融。
方蘅收回视线,面含笑意,对着队列中下一位借书的书生道:“来,郎君,在这一行登记一下。今儿是四月廿九,三十日后,也就是五月底,记得来还书哦。”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手里的借书登记本递给书生。
上头用墨线画了表格,表头也不复杂,就是姓名、联系地址、借阅书目和借阅日期。但那书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样式,先是似懂非懂,而后才在方蘅简单讲解下回过味来,很是啧啧称奇,当即执笔填写了起来。
方蘅没有多盯着人看,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关注起店内其他地方的动态起来。
黄月娘的兑奖处忽而起了喝彩声,方蘅循声望去,看清情景后,了然一笑。
那儿立了几个衣绸着缎的富贵郎君,个个手执纸扇,一派风流倜傥的架势。许是刚猜完谜,得了个全对,眼下,正互相恭维呢。
黄月娘双手拿着优惠券要递出去,那几个人却都摆摆手,拒绝了。尔后,他们便一字排开,大摇大摆地在店里逛了一圈,各提了一套话本,径直付了钱。
得,遇上阔少撒钱了。
见他们往门口走去,方蘅刚想收回注意力,便听见他们点评起来。
“这看图猜书名倒还算有点意思,那画画得精巧,心思亦玲珑,很是不俗。”
“就是可惜只能猜一次,若每日都能有新的热闹就好了。”
“那么大的壁画,你还想每日换?一旬一换都难说!”
“咦,说起新热闹,刚刚这东家不是说,还有个那什么‘活动’?”
“喏,那头的借书抄书活动,润之你刚刚不是听了一耳朵便掉头走了吗?”
“原是那个啊,好罢好罢。”
不待方蘅再听下去,眼前的书生已登记完毕,下一位书生走上了前来。
他穿着陈旧却整洁的布衫,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局促,手上端端正正地捧着要借的书。
方蘅心思归位,朝他温和一笑,将登记本推给了这书生。
……
傍晚时分,日落屋檐,各屋各院的炊烟打起架,书坊的客人也渐渐自回家去。
送走最后一名客人,方蘅扶着门框,回首环顾店内。
尽管陈列摆设已不复早上整齐的模样,尽管待会儿要花大量的时间来重新拾掇,尽管现在嗓子干得要冒火……可是,方蘅很高兴。
从父亲去世,到母亲生病,再到无妄的牢狱之灾,以及如今接手产业养家糊口,这数月来,方蘅肩上负荷重若千钧,压迫感更是如水雾一般包裹周身,令她一刻也不敢停歇。
所幸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无论是进展推动还是效果。
“晚上想吃什么?”黄月娘一面系着腰巾,一面从后门走了进来,声音也有些低哑,却适时打断了方蘅的感慨万千。
见母亲面露疲态,方蘅忙道:“娘且歇着,咱们打发闲汉去买几个菜回来吃就是,都忙了一天了。”
黄月娘一听,也有些意动,方蘅又继续劝:“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吃莲子粥么?我也想吃了。”
黄月娘点点头:“那个要文火慢慢熬,可费事。罢了,也不必叫闲汉了,我同你信姨去郑记买两碗回来,再打点些拌菜,今晚吃点清爽的,出了一身的汗。”
“我还没有很饿,娘慢慢走,不着急,记得带伞。”
方蘅猛点头,送黄月娘出门,待人走出去了,便又踏回店內,扫视一圈后,决定先着手收拾店铺。
经过一日的拿取,书价、展柜上的纸笔书砚等都有些凌乱,亟需规整复位,方蘅左看看右看看,决定先把进门就能看到的陈列台收拾利索。
门面嘛。
埋头收着收着,便入了神,待方蘅停下时,展台已恢复一新,陈列美观。
她拍了拍手上沾的纸屑,将凝重的目光放到深处的高耸书架上。
大工程来了。
压了压额上的汗珠,又深吸一口气,方蘅拖着收书用的小推车,一头扎进“书海”之中。
只是,整理书籍这种工作,为了分门别类,总要去看书名,看了又免不得翻几页,很容易就会因为翻到一本忽然对上胃口的书而进度停滞。
连着收了三四个书柜,期间还下了一场雨,风收雨歇之际,方蘅拣起一本之前只看过一次的志怪杂谈话本,略翻了几页便绊住了脚,盘腿坐在窗边地上,也懒得点灯了,就借着投进来的天光,细细翻阅起来。
万籁俱寂之中,方蘅眼底余光忽而一暗,瞥见正门的方向黑影摇动,是有客人登门吗?
她的思绪尚未完全从志怪身上抽离,一边记下阅读进度,一边略略抬高声音:“今天已经打烊啦,要买东西请明日赶早。”
言语间,方蘅轻轻地合上书,回头想看一眼是什么人,却因室内晦暗,那人又逆光站着,看不清楚面貌,她便拄着膝盖想站起来。
谁知刚刚又是蹲又是盘腿坐,还累了一天没吃晚饭,才刚直起身,她便眼前发黑、步子一乱,心室亦猛地颤动起来,发出抗议。
糟糕,有些低血糖了。
与此同时,那人也惊呼一声“方娘子”后便急忙奔来,倏忽而至方蘅身前。
方蘅下意识扶住书柜以作支撑,她的眼前仍有些发黑,脑袋也有些晕,听见人声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先道:“无事无事,起猛了。”
几个眨眼之后,方蘅的视野渐渐恢复正常,下一瞬,便撞进一双因为焦急而显得格外粼粼的双眸。
是李岄。
多日不见,有些陌生的他穿着浅色的长衫,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在如此昏暗的天光映照之下,竟然都有熠熠流光,再有光彩生辉的眉目相衬,方蘅很是被震了一下,还没安稳下来的心,又噗通起来。
“是你啊。”她有些怔然的喃喃。
李岄急急发问:“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方蘅也快快道:“真不碍事,蹲久了而已!”
她一边说着,不意对上了李岄的双目,关怀切切也不外如是。她有点不习惯这种感觉,下意识躲闪开来目光,转移话题:“这是下值了?”
李岄听了,虽仍有些忧虑,但没再追问,只是时刻注意着方蘅的状况,一边与她往待客区走,一边接话:“今日你家书坊新开张,我下了值便立马赶来了,希望能客似云来,生意兴隆,顺便,还有一事要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