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天窗透出日照,打在铺满干草的地上,投下一片光亮。
方蘅挪了挪位置。暖洋洋的阳光晒在背上,蹲了一夜大牢的僵冷与阴郁,似乎顷刻间就被驱散了许多。
斜对面,一间没天窗的牢房里,一个男人正躺在铺盖上睡觉,胸膛起伏间,鼾声如闷雷一般。
这是害她坐牢的罪魁祸首,方龟。
方蘅冷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思半晌,随即收回了目光,眼不见心不烦。
门口传来钥匙叮铃当啷的响动,方蘅循声望去,见是班头罗平,手里还端着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馒头和茶壶。
“你娘今早来了,让我给你送些吃的。”他来到牢笼前,打开送饭的小窗,挑了个大些的馒头递给方蘅,压低声音,“待会儿钱大人就要提审你二人了。你那臭脾气,千万收着些,别和他顶嘴。”
“我省得的。”
方蘅没和他客气,随意擦了擦手,拿起一个馒头,掰着吃了起来。
罗平转头去看了一眼熟睡的方龟,确认他没醒,便又继续开口。
“这事儿你肯定是占理的。你爹去了,他突然上门撒泼卖疯,傻子都知道他是看你们娘俩好欺负,要来抢你家那书坊。他出言不逊,你不过是维护父母。”
可是,判案的那个真的是个傻子糊涂蛋。更何况,从前还……
两人对视一眼,皆目含隐忧。
罗平很快又振作道:“但我听县尉说,知府大人在巡视,这两天会到咱们小茂县来。钱德礼如果真胡乱判案,牵扯到你身上,我就去求大人,让他重审!”
方蘅记下这条信息,但她不习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感激一笑后,还是正色拒绝道:“谢谢叔,但是哪里要惊动你了?六郎考试在即,别让他分心。”
罗平眼睛一瞪:“我只知道,你是六郎的师父!授业恩师都坐牢了,他如何还能安心?我们肯定是要为你奔走的!”
“教授应试技巧的培训班老师罢了……”方蘅小声嘟囔,但心中其实很是动容,便不再说扫兴的话,安心吃起馒头,养精蓄锐。
待她又喝过一碗水,罗平才走向方龟处,粗暴地拍了几下栏杆。
“方龟,还睡呢,赶紧起身,随我去大堂受审!”
-
方蘅与方龟亦步亦趋地跟在罗平身后,来到了正堂。
不一会儿,县令钱德礼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行了出来,撩袍上座后,先端了茶碗,又是揭盖撇茶沫,又是看茶汤成色,好不容易入口了,还回味了半天,才开始庭审。
方蘅暗自翻了个白眼。
方蘅与方龟虽然都跪着,但她上身立得板正,跪出了一副顶天立地的高傲气势;而那方龟,则跪坐在鞋上,肩背佝偻。
钱德礼看在眼里,只觉得一个狂妄非常、盛气凌人,另一个老实巴交、可可怜怜。
待双方开始陈述,了解事情始末后,钱德礼眉头一皱。
他重重拍下惊堂木,“方龟,你见财起意,无故上门,惊扰了方家母女,是或不是?”
方龟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大人说的极是!”
方蘅冷冷地看着这俩男人,果然等来了一个“但”字。
“但,本官念在你是初犯,又只是言语无状,并未动手伤人,便小惩以大诫,以后老实些,莫再犯了。”
“听了大人教诲,草民已深深地知错了,多谢大人宽宥,草民以后一定好好做人。”言罢,方龟举袖子抹泪,姜葱味扑面而来,熏了方蘅一脸。
“至于你,”钱德礼挑剔的目光扫到了方蘅身上,轻飘飘地搁下评语,“孝心可嘉,但实在蛮横无礼。本朝以仁德立名,太后娘娘编写《劝女书》、《女德》来教导女子,你呢?与男子争讼,还要动手打人,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啊!”
这老货在放他娘的什么狗屁!方蘅眉心一拧,就要反驳,可才吐出一个“我”字,钱德礼就又一拍惊堂木,发签定审。
“方龟,杖责三十。”
“至于方蘅,”他看着这个不安分的女子,想起刚刚那声“我”字,心中更是轻慢,“还敢顶嘴。本来只作口头惩戒,那便杖责十五。去办吧!”
作为证人候审的黄月娘听了,还来不及为自己没出场作证就结束审判了而疑惑,当即大惊,叠声求情:“大人,我家女儿未曾动手啊大人,她是要拦着方龟打人,她没有动手,求大人明察!”
钱德礼正在吹茶沫,闻言重重放下茶碗,冷声:“本官还未追究你教养无方之责,你到好,要教本官做事了!来啊,将黄氏押下去……”
他的眼睛在黄月娘与方蘅间打转,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一桩旧事,随即判道:“射充为军妻。”
本朝地方厢军组成复杂,来源混乱,普遍素质不高,娶妻老大难,官府便会将一些犯妇发配到军寨,配给军卒为妻。而军卒之间,会进行射箭比试,成绩最好的人能得到妻子。这便是射充。
黄月娘脸色顿时煞白,却仍在为女儿求情。
主簿纸笔一顿,抬头看了钱德礼一眼,犹豫片刻,如实将判词记录下来。
而方蘅怒气填胸,疾声厉色,高呼道:“不合理,不合法!我要上诉,我要告到府上去!”
钱德礼充耳不闻。
门外旁听的群众议论纷纷,大多都很愤怒。其中有方家的至交好友,当即转身就要回家收拾行李,预备去府城帮忙申诉。
他才转身,便见有一行轻骑“笃笃”缓步而来,为首的青年骑着踏雪黑马,身着干练骑装,峻如苍松,峭似直峰,一副武人打扮。但他束发的发带飘飘,气质沉静,眉目光彩,熠熠如美玉,显见文人气质。
几骑纷纷下马,为首的还没说话,身后一年轻人帮问道:“作何都围在这里,里面在审案?”
方家好友脸上还有愠怒,狠狠点头。
为首的青年察看了一番围观群众的神情,心中有了底。
他回身,向着人群里年纪看着最长的一位摆摆手,请道:“长官,您不是要旁听狱讼吗?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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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德礼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儿方蘅的反驳,抬手让人来加水。
重新端起茶碗,不待揭盖,罗平忽而小跑到堂前,大声宣布:“知府大人到了!”
钱德礼手一抖,一盏新沏好的滚烫的茶水就这样浇到了他的身上、腿上,**滚烫,直将他痛得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一边跳着脚抖动衣摆,一边急急问道,“不是过两日才到吗?”
罗平掠过方蘅,悄然给她递了个眼神,迅速收回后,他压抑住眼角眉梢的喜色,重重点头。
“不知为何,是骑着马来的,一行十来人,轻便得很。大人,他们现已进了门,在栓马,即刻就要进来了。”
钱德礼无暇在意罗平的神情,迅速揣摩起知府忽至的理由。
一众主簿、典史、衙役等也起身离位,将大堂站了个满满当当,等待钱德礼经过,好跟在他身后随行。
路过安静下来,不知在琢磨什么坏事的方蘅,钱德礼只觉得她眼睛滴溜溜的,转得人心慌,随即脚步一顿,嘱咐罗平:“案子审完了,赶紧将他们都押下去。”
罗平慢吞吞地大声回话:“什么?您要把他们押下去?可是大人,知府大人说了,他还想旁听您判案呢!”
钱德礼恨恨瞪了他一眼:“低声些!”
罗平便无辜地低头住嘴,但他的目的已达到,因为——
“低声什么?有什么不可说的,还是不想让知府大人听见?”
男子清正的声音落在耳里,方蘅循声转头,这知府声音竟然这么年轻么?她张望几眼,憧憧人影却将来人挡了个严严实实,无法,她只得回头,在心中迅速分析起局势。
而站着的众人更是为之一肃,纷纷退至两侧,眼下,堂上唯余跪着的方蘅、方龟、黄月娘,以及探头探脑的钱德礼。
公堂外,为首的是一名清癯的中年人,美髯飘飘,正是他之前见过的知府刘大人。
刘大人面色平和,不像有什么不虞或急事的样子。
钱德礼松了口气,迎他们上座,但很快,他又想起什么,眉头一皱。
不对啊,刚刚说话的明显是个年轻男子。而且据他所知,知府为人不算中正,向来不能容人,怎会让人替他开口说话?
这时,刘大人身后的随行官员站了出来,是个生得极俊秀的青年人,他拱手道:“我们大人累坏了嗓子,得了失声之症,故而由在下代劳发言。”
刘大人颔首。
原是代言无名氏耳。钱德礼不再关注他,连忙恭维正主:“大人为了咱们州府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实在令人感动!只是,您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青年却毫不客气地打断:“这是桩什么案子?我仿佛听说已经判完了?状纸呢,拿来看看。”
钱德礼一愣,心里头有些不爽快。但他偷觑刘大人神色,见其并无不允,只得将气咽下,假笑道:“方才失手打翻茶碗,弄湿了状纸,正在重写,眼下是瞧不得了。”
青年扫过他一眼,视线在他湿了一片的下摆处停留了片刻,神色淡如白水。
“那便重新审理一遍,让原告与被告各自申诉。”
钱德礼面色一黑。
刚才方蘅就嚷着要上诉,如今真要她在刘大人面前重新说一遍,岂不是瞌睡来了枕头,正合她意,不知道要怎么编排自己!
况且他图方便,只让原告与被告各自陈述,便草草了断。如此操作,既不合规,也不合理,寻常无人纠察便也罢,若让方蘅抖搂出来,便是放到明面上,要被治罪的。
“这个……这个……”他支吾着开口,忽而灵机一闪,急忙道,“大人,这二人方才公然斗嘴,现还都在气头上,恐有污言秽语污了您的尊耳。要不您看这样如何,下官口述一遍给您听?”
刘大人未置可否,青年亦不发一言。
场面一时凝滞。
安静许久的方蘅忽而磕了个头,出其不意地趁空开言。
“大人,民女方蘅,要状告小茂县县令钱德礼渎职,曲从私情,故入人罪,为祸县城,枉为一县父母官!”
言罢,方蘅重新伏在地上。
她能感受到青年的目光投射了过来,还有更明显的、钱德礼怨毒的眼神。
“你敢污蔑本官!来啊——”
钱德礼的怒喝声戛然而止,旁边布料摩挲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刘大人动了动,随后,满堂寂静中,青年淡淡的声音响起。
“方蘅。”
“民女在。”
方蘅直起身子,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沉静又似有探究,钩在方蘅身上,很是专注,“你可知,民告官,即便无罪,也要先打上一顿板子。”
钱德礼心中一喜,以为是刘大人授意让偏帮他,当即望向罗平,朝他使眼色,暗示下重手,最好能把她打得说不出来话,却没得到分毫回应。
方蘅又磕了一个头。
埋首于地面,方蘅心中有惴惴,有抗拒,但更多的是冰凉的愤怒,是斗争到底的坚定,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闭上双眼,思绪急速流淌。抬起头时,方蘅眸光坚毅,直勾勾地迎上青年意味不明的双眼,锵然开口。
“民女知刑罚,却不得不受罚,为何?方龟贸然上门妄称亲子,是毁谤家父声名;钱大人草草判案,家母求情,他便要将家母充作军妇,是玷污家母清白。父母大人声名受损、清白不保,民女岂能因为爱惜己身,而胆怯不前?
“何况,若是民女不站出来,县令的判决便成了误判。此事不但牵涉民女父母,更祸及县治。
“为父母大人发声,是为孝悌。亲有过,谏使更;先圣云,‘事父母几谏’。进谏父母官钱大人的过错,也是为了孝悌,但更是为了忠信礼义。因此,即便再痛,即便危及性命,民女也要上告长官!”
话至此刻,方蘅适时停顿,留下震撼的空间,但不留人思考余地,便立刻长叩首,掷地有声:“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乃为人之本。民女纵是卑微,也不敢忘却为人之本。民女清楚后果,也愿意承受!”
阐述完毕后,不管对不对、打不打动人,方蘅先在心里狠狠谢过罗平家的六郎:好孩子,没有白带你背书!
——还有前世,那么多方案没白写,没白讲!广告人的含金量,在此刻已尽数体现了!
强制自己胡思乱想一通后,方蘅终于心弦微松,不再紧绷。她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等待回应。
故事开端的灵感来源于《名公书判清明集》,其中的方森、方龟与阿黄一案。大概就是方森死了之后,留下老婆阿黄和一儿一女,还有一个书坊,方龟看到了就心生新生邪念,谎称自己是方森收养的承嗣子,想谋夺书坊,然后被当时的官员识破了,说年长而无后才会收养承嗣子,方森和阿黄有儿有女,为什么要收养你?你长的还那么老,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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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