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存芳病了。
他第一日没来上早朝的时候,聂徵盯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看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浑似半点没放在心上。
第二日,等到大太监高声宣布早朝开始,薛存芳的位置还空无一人时,聂徵……罕见地走神了。
薛存芳告假本是常事,何况这时正是严寒的时候,往年天气冷了热了,那人是个闲散命娇贵身,又得天子体恤,一贯是不会来早朝的。
可散朝后他还是有意留到了最后一个,绕到了紫宸殿西面的延英殿。
常侍进去通禀,很快把聂徵引了进去。
聂泽正在用早膳。
“为各地修建火室之事,前期的筹款,臣已与京城里的‘聚财商会’商议妥当,由户部出一部分,他们再出一部分,只是这还差的一部分……”聂徵有意拖长了语调。
“多少?”
聂泽问清了数字,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从我的私库里走吧。”
又纳闷地嘀咕道:“这一次你是怎么撬开那些铁公鸡的嘴的?”
聂徵道:“聚财商会成立不过一年,需要关系和名气。”
聂泽明白了。
聂徵又道:“这次的事能成,多亏了中山侯从中斡旋。”
聂泽一愣,抬头来惊异地看他,“难得,存芳能从你口中得一句好。”
“你是来为他讨赏的,”聂泽摸起下巴沉吟,“还是……”
聂徵面不改色,郑重道:“臣是有事与中山侯相商。”
聂泽露出一种了然而颇戏谑的神色。
“中山侯生病了。”
“按说这几年存芳身体大好,每年冬天,往往要到最冷的时候才会患病,今年冬至已染过一次风寒,足足用了一个月的工夫才好全,不知怎么这儿会又犯了……”
“听闻前日里下了一场雨,大概是那时着凉了,”聂泽的语气来得意味深长,“最近你和中山侯走得近,竟然不知?”
他只知道是哪场雨。
※※※※※
聂徵带着聂泽的赏赐上了中山侯府。
先中山侯与夫人早薨,成年后,薛存芳的庶母携子回转北地的封邑,而这诺大的中山侯府,一度竟连一个管事儿的长辈都没有。
后来是薛存芳亲往他人府邸,请了孤寡的姑母过来,又为她求得诰命,后院里好歹有了坐镇的人。
聂徵见到的不是这位夫人,而是另一位——中山侯夫人。
他对这位夫人依稀有几分印象,乃是翰林学士韩昇嫡出的三女儿,韩昇为朝中清流,其人迂直耿介,一向与士族外戚多有龃龉,前两个女儿里一个嫡出的长女,嫁给了同为清流的朝中大臣,一个庶出的二女儿,嫁给了寒门的后起之秀,唯独这位三女儿,最后竟嫁给了中山侯,在当年很是引发了一番议论。
薛存芳的身边没有丑人,或者说,没有不是美人的。
韩氏是一个典型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清丽长相,眼角眉梢如同由柔软的工笔细细描绘,无一处不柔顺细腻,然神色冷淡自持,却是一身冷美人的气质。
“姑母这时辰在屋中礼佛,不能出来相迎,”韩氏盈盈一拜身,“多有失礼了,殿下。”
“无妨,本王是代皇上来看望中山侯的。”
韩氏吩咐下人收了礼,叩谢过皇恩,再领着他往里走,“殿下这边请。”
去的不是中山侯夫妇的卧房,而是薛存芳的书房。
一路走来,聂徵心下微妙,也是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晚他呆的屋子正是这间。
书房的西面摆满了书架和博古架,正中是一张长书案,东面搭了一张水墨屏风,上绘“竹林七贤欢饮图”,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左上角的题跋却能一眼看出薛存芳的风格,一手神仙难认的率性草书,纵横跋扈,生生毁了此画意境也全然不顾,聂徵盯着看了半晌才辨认出来,写的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绕过屏风里面摆了一张床,占地极广的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宛如一个小木屋,彼时垂下了黛紫色的绣帐,将里面拢得密不透风。
韩氏上前提醒:“侯爷,齐王殿下来了。”
片刻后,从中传出薛存芳的声音:“有劳夫人了。”
韩氏又对聂徵行了一礼,随即迆迆然离去了。
聂徵眯起眼睛盯住她的背影,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左右的婢女上前勾起幔帐,薛存芳的声音顿时清晰了不少。
“烦请王爷恕小侯有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那声音有气无力的,却不是有病在身的虚浮孱弱,而是懒洋洋的,毫不遮掩其怠慢放肆之意。
聂徵上前一步,这才看清了薛存芳。
这人拥被而坐,只着了雪色的中衣,长发未绾,随意地散覆于肩颈,面色较之平常少了几分颜色,双唇更是苍白,神色有些恹恹的,一对上他的目光便拧起眉头,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又乖觉地收敛住了。
“王爷人到了,礼到了,也见过鄙人了,若无什么紧要事,大可去忙自己的了。”
这是在赶人了。
聂徵摆摆手,左右婢女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他再上前一步,走入拔步床的围栏之中,只见床畔摆了一张紫檀亮格小柜,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各类话本杂书,另一畔摆了一张木几,上面堆满了七颠八倒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个精致的镜台,屉子里装的不是女子的水粉琳琅,而是各式小吃零嘴……
这也太**了……这是聂徵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倘是叫薛存芳呆在这张床上三天不下地,想来这人也能活得相当滋润。
又暗暗觉得奇怪,这里的东西未免太齐全了,倒像是主人长居之所。
面上不动声色地问:“怎么生病了?”
“还不是你!”这次薛存芳毫无顾忌,抬头一眼狠瞪过来,大抵是太用力了,紧接着止不住地咳了一声,“那天……明明下了雨,偏有人还带着伞一起走了。”
果然如此……
聂徵忙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停顿片刻,又道,“抱歉。”
薛存芳一下子怔住了,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么个人似的,错愕地瞪大了眼。
能从聂徵的口中得一句抱歉,有生以来倒是头一回。
聂徵不免被他看得生出几分不自在。
偏偏薛存芳这人惯会顺杆而上,毫不客气地接道:“哼,一句‘抱歉’就能一笔勾销?王爷也知道,我这身子一向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怕这一个月都要缠绵在病榻上,‘万畦香’的试香会、‘碧凝烟’的品茗会、‘临江仙’的风筝赛……不知要平白耽误多少好事儿。”
是他失信在先,即便心底觉得这人只会游手好闲,满心吃喝玩乐,还能顶着一张欺霜赛雪的脸说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聂徵亦无话可说。
“你待如何?”
薛存芳一双明眸滴溜溜地转,“我……”
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侯爷,药来了。”
“就说我睡了!”只见薛存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钻进了被褥里。
聂徵哭笑不得。
他出去接了汤药,重新回到床畔,唤道:“小侯爷。”
薛存芳不想让这人平白看了笑话去,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见聂徵一手端药,一手拿了块蜜饯——大概是从他的镜台里取的。心里大为受用,觉得这人倒也识趣。
“我不想喝。”
“喝了才能早些好。”聂徵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仿佛自己在哄聂玧。
薛存芳得寸进尺,“除非你喂我。”
奇异的是,聂徵情知这人提了一个极为放肆的要求,竟不感到如何被冒犯,心下波澜不兴。
他从善如流,在榻边坐下,低头舀起一匙汤药,小心翼翼地送至薛存芳唇边。
眼前的画面着实难得,很值得纪念,于是薛存芳紧盯聂徵的一举一动,一瞬不瞬。
他苦着脸抿下一口,忙哈出一口气,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只说了一个字:“烫。”
聂徵愣了愣,第二勺先送到自己面前轻轻吹了吹,转而再送了出去。
这么一口接一口,一碗汤药很快见了底。
薛存芳咽下聂徵送来的蜜饯,啧一啧舌,还是觉得不足。
“我买了一本新的小说,但姑母不允我披衣坐在床上看……”
聂徵点点头,这是自然,这人身体底子弱,若是一不小心又染了寒气怎么办?
“但我真的、真的很想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上品闲人’写的……”薛存芳的目光往他身上钻。
聂徵明白了。
他起身去翻小柜,好不容易从里面翻出来那本书。
又回到床榻边给薛存芳从第一回念了起来。
“王爷,你读书未免太没感情了……”
“像知命之年的教书先生催眠,我困了……”
“抑扬顿挫,这个你明白吗?”
薛存芳乐此不疲地挑刺,聂徵罕见的耐心,顺从地一一纠正过来。
间歇里忽听薛存芳道:“……那天,我可不是故意戏弄于你。”
他稍一怔,也没抬头去看,只说:“我知道了。”
一本书念完了前四回,薛存芳的声音渐弱渐低。
“多谢阿徵了……”
聂徵抬头看去,薛存芳已阖目静静睡了过去。
难得有眼下的机会,大可明目张胆观视对方的睡颜。
这一看就看了许久。
重回此地,乃至再度和薛存芳身处一张床榻,近到只剩呼吸可闻的距离。
聂徵蓦然明白了。
为何这段时日他总是难能控制地想到对方,脑海里因对方充斥满了各类庞杂混淆的念头,往往又因对方的一个举动而方寸大乱——
原来,他竟对薛存芳生出了欲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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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方寸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