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既送了礼,太皇太后讲究礼尚往来,非得留他们一起用过孙儿的寿宴才算完。薛存芳顾不得旁人作何感想,他自个儿对此乐见其成便是了。永宁宫小厨房里那位御厨手艺一绝,纵是天子未央宫里的私厨也拍马不及,叫他只要来了一趟永宁宫,回去后就牵肠挂肚的。
饭后宫女扶太皇太后下去休憩,又到了太子和伴读往南书房早读的时辰,今日多了一个薛黎,聂琛也领着一道过去了。
屋里剩下的人说话自然方便许多。
先起了话头的是萧皇后:“皇祖母近来身体看来倒十分康健。”
“不错,”妇唱夫随,皇帝第一个颔首附和,“今日为了逼我们给中山侯献礼,竟是把这屋里一大半人都给认了出来。”
皇后攥着一方丝帕,掩唇轻笑了一声:“老人家,到底是喜欢热闹的。”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将这个话题延续了下去:“说来这家里若是多添几个孩子,自然就热闹起来了,今日中山侯世子来了,我看太子不也高兴得紧吗?”
薛存芳吃饱喝足,本安安生生坐在一边喝茶,听到此处,心下暗叫一声不好,搁了茶盏抬眼看去,果然正对上聂泽递过来的目光。
“侯府只得一个世子,未免过于冷清了。”
“何况……”聂泽眉心微凝,沉吟道,“我看那小世子,并不像你。”
薛黎是从薛天那儿过继来的,本就不是他的骨肉,像才怪了。薛存芳暗暗腹诽,但也明白聂泽言下深意。
只怕薛黎适才的一言一行都被皇帝看在了眼里。
还未到年关,这对夫妻又来这一套……薛存芳憋不住欲叹一口气,目光无意中发散出去,触及到不远处不动如山的身影,怔怔定在了那抹扎眼的红上。
俄而,薛存芳唇角微勾,又连忙收敛住,那一口气徐徐叹了出来。
聂泽瞥他一眼,“怎么,又烦了?”
“微臣不敢,只是推己及人罢了,”薛存芳眉心微颦,满面忧虑,仿佛真是在为旁人费心思量,“虽则侯府没什么孩子,好歹还有几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又有夫人为我操持侯府,她是扫眉才子,将阖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打点得细致妥当。倘是后院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那才不知该是何等凄清寂寥呢……”
说完撩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因他这席话,帝后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萧皇后难得对他说的话表示赞许:“中山侯说的在理,这后院里总得有个女人在才好。”
“小弟,”聂泽用了这个称谓,表明他说这话时只是站在一位关爱兄弟的兄长立场,“聂玧今年已六岁有余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来得再浅显不过,在座之人谁都听得明白。
——聂徵的正妃、聂玧的生母郑氏,至今已谢世六年了。
而这六年来,聂徵不曾再娶,更不曾纳一房侧室,齐王府偌大的后院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齐王聂徵在传闻里早已成了“尾生再世”,和薛存芳的风流之名截然相反,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痴情种。
“兄长,我明白。”聂徵沉声应道,目光冷淡如飞霜,轻若无物地掠过薛存芳。
“只是……我还不愿离开巫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真是情深似海,匪石不转。
——虚伪至极!
薛存芳认定了——这是一个弥天大谎。
对此他拿不出证据,也说不出切实的缘由,但他就是知道——聂徵在说谎。
像聂徵这样的人,当真会有那么一个人,令他一往而深,丹青不渝吗?
※※※※※
离宫时薛存芳抢在了最前头,可没那个闲心再去应付其他人。
在宫道上走着走着,一旁忽然蹿出一个影子,直直朝薛存芳扑来,他躲避不及,腿上一沉,低头一看——聂玧正仰起小脸笑眯眯地望着他,“小伯父!”
“阿玧?”薛存芳躬下腰去和他说话,“你不是随你太子哥哥去南书房了,怎么又回来了?”
“嘿嘿。”小孩儿笑得更灿烂了,却是在打哈哈。
“哦,我知道了,你又趁夫子不注意逃出来了?”薛存芳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尖。
“小伯父,阿玧好久没见到你了,我想你了。”聂玧顾左右而言他,两手将他的腿揽得更紧了。
“你啊,还真是……”像我的儿子,有我当年的风范。
薛存芳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骤然打断了。
“聂玧,你在此处做什么?”
只见聂徵走上前,拧紧了眉心,一脸的端肃严正。
聂玧一见自己的父亲就成了软糯可欺的兔子,肩膀一缩,躲到了薛存芳身后,嗫嚅道:“父……父王。”
薛存芳配合地被推出去,接口道:“阿玧读书后便没什么机会见过,今日是想我了,特意来与我说说话,亲近亲近罢了,难得他一片孺慕之心,齐王不必过于苛责。”
说来也是奇了,中山侯素来与齐王不和,两府上下的人都是心知肚明,可齐王家这个小粉团子自小却黏他得紧,每次一看到他便眼巴巴地贴上来。
聂徵对此也费解,还记得聂玧两岁那年,他带这孩子到宫里参加晚宴,不过和聂泽说个话的工夫,回头自家孩子就不见了踪影,内侍指引他前去寻人,到了御花园,看到凉亭中薛存芳正抱着聂玧,在亲手喂他吃桂花糕。
薛存芳那时眉眼中的那份温柔,他至今竟还记得。
打那以后,但凡见了薛存芳,聂玧就跟蝴蝶闻到了花蜜似的,每每都要一头扑上去。
他后来有意问过聂玧,为何如此亲近中山侯?
皇祖母是皇考的养母,对先帝有养育和再造之恩,对他们这些皇宫里的孙儿们一贯也多有关爱照拂,可皇祖母最疼爱的,永远是一个薛存芳。而聂氏和薛氏,归根究底,并无一丝血脉牵连。
聂玧的回答不过干脆利落的五个字:“他生得好看!”
聂徵那时更加觉得这孩子和自己不像了,连审美都是如此天差地别!
而今……他似乎又能理解了。
“他要是想中山侯了,寻隙我会带他亲自登门造访,”聂徵说话的语气仍是冷厉,“身为太子伴读,怎能做出如此惫懒懈怠之举?”
“走,和我回南书房,向岑夫子和太子殿下认错。”说着就要上去拉人。
聂玧一把攥紧了薛存芳的衣袖,低声哀求:“小伯父……”
薛存芳只得拉住聂徵制止:“齐王殿下。”
见聂徵僵着不动了,又继续道:“阿玧今年不过六岁,贪玩本是孩子天性。”
聂徵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抬起眼来看他,忽道:“他与昔年的中山侯,倒有几分相似。”
薛存芳闻言微哂,难得,他和聂徵竟会有看法一致的时候,他刚才也是这么想的。
对方的下一句话却叫他笑不出来了。
“天性?说得有道理。”聂徵颔首附和,一本正经道,“中山侯如今年及而立了,不还是这个性子吗?”
薛存芳一时竟给这人噎得说不出话。
他一点点拧紧了眉头,寻思着拿什么话驳回去,还没等他想好,聂徵又开口了。
“中山侯……”对方唤了他一声,随即在他手中挣动了一下。
薛存芳回过神,下意识松开了手。
聂徵抚平衣袖上被攥出的几道褶皱,立即又向后退了一步。
薛存芳忍不住去偷看他的耳朵。
讲道理不行,看来只能……
“齐王殿下,”他柔声唤道,又低头看聂玧,“此事因我而起,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阿玧这一回罢。”
“我想太子殿下宽宏仁厚,必不会怪罪于他。”
“这……”聂徵惊疑不定,却不是因此事,而是为薛存芳这变脸如翻书的态度——这人几时待他如此和风细雨过?
“至于登门造访大可省了,太子去了南书房,这些孩子从早到晚都得拘在那儿读书,又无休沐,哪儿来的空闲?”他摇首喟叹,话音一转,提议道:“眼下年关将至,夜市上只会比往常更热闹,我看这样好了,择日齐王殿下带世子出来,我们一起去夜市上走走。”
“但不知齐王殿下,意下如何?”
——这人,是在邀约他?……不,是聂玧。只是薛存芳虽曾带聂玧出去玩过几次,可每次都是直接上齐王府来领人,晚上又尽职尽责地把小孩儿送回府上,从不曾提出过要他这个做父亲的一起。
“好啊好啊!”聂玧已忍不住蹦跶起来了。
聂徵瞥他一眼,小孩儿这一次却没躲闪,而是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殷切地望着他。
他本想拒绝,本该拒绝。因面对的是这个人,甚至连昨晚那些荒唐的画面都禁不住从脑海里一一掠过。
一时间薛存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如实质,化为了灼烫的火焰。
这人是如何能做到这般“若无其事”的?
缄默半晌后,聂徵微启唇,听到的却是一个干涩的“好”字。
薛存芳便笑了。
“那齐王殿下与某,届时不见不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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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