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当晚,按照以往的惯例,皇帝将在大庆殿前开设宫宴,大宴群臣。
酉时,中山候一家在府门外整装待发,薛存芳看顾着姑母和夫人上了轿,回头却见晏平澜的马车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那人掀开车帘露出一张脸,正不停对他使眼色,一面还招了招手。
他只得叫自己的车夫拿点酒钱,回去好生休息,调头去找晏平澜。
晏平澜拉他上了车,却见这人第一件事是找到车厢里的引枕靠上去,又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眼看着下一刻就要闭眼了。
晏平澜连忙伸出一根手指轻捻在他眼皮上,轻声道:“别睡。”
“作甚?”薛存芳不耐地瞥了他一眼。
这人眉目恹恹,分明是个没几分神气的样子。晏平澜问道:“今夜天寒地冻,宫宴又是个最磨时辰的,何以不向皇上告假?”
薛存芳答曰:“我已有七日没上早朝,若是今日,到了这交年的最后关头再不去,只怕明日除日,御史台就要参上我一本了。”
晏平澜恨恨道:“那些老犟头……”
薛存芳平素体寒,自然畏冷,到了冬日更是恨不能化身为蛇、熊之类,至少还能在自己的窝里好好冬眠一场,醒来便是春暖花开了。不似他这般一日日生捱着钝刀磨肉,只盼这数九寒天,一天尽早消磨过一天。
晏平澜取过轿里备好的锦缎给他搭上,趁势凑到他身边,问:“昨日上了齐王府?”
薛存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
“我是想告诉你一声,他们已把楼里的封条撕了,什么也没说。”
“那就好……”薛存芳勉强分出来一丝余裕想道:看来聂徵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毕竟,那人可是齐王……
晏平澜仔细端详,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端倪,只见薛存芳的睫毛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随即静静阖上了眼。
他一怔,索性单手支颐,坐在原地目不交睫地盯视对方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薛存芳是被隐隐传来的鼓声和乐声惊醒的。
从马车上坐起身,能看见外面有朦胧的红光透过来,不由问道:“外面在做什么?”
晏平澜为他释疑:“是在排演明日的大傩礼。”
所有车马一律在宫城最外围的宣德门前止步,命妇内眷往内宫走,官员大臣则直入宣德门,沿着一条直线走下去,穿越大庆门,可直抵大庆殿。
这乐声正来自于宣德门和大庆殿间的宫道上,只见一群人聚集在一起随笙歌鼓乐起舞,当中有四人着红衣朱裳,头戴以黄金点缀出四只眼睛的熊皮面具,一手执长戈,一手执盾牌;右有十二人朱发白衣,各手执一把辫股而成、有数尺之长的麻鞭;左有十二人身披兽皮披挂,手执桃枝,面上涂满了艳丽的符文,难以辨清面目;其后率二十四名童子,红衣素襦,面上罩青铜兽面,手执桃弓苇,一路走一路洒豆。
傩礼为古礼,是五礼之一,逢除日举行,用以驱除疫鬼。当中有方相氏,其本是周朝军队中的下级军官,被称为“打鬼英雄”,是傩礼的主角,又因自古有“黄帝为有熊氏”之说,所以他头戴熊皮,手拿武器,率驱疫者入室搜寻疫鬼,再由手执桃枝扫把的巫觋将疫鬼逐去。
一声声击鼓高亢而激越,红发人随之挥舞长鞭,击地声甚厉,振出无形的气势;方相氏的舞姿狂乱而有力,每一舞步、每一回身,皆铿锵而富有韵律;巫觋们的身法步态则更柔媚,手中的桃枝随之婀娜腾转,无端平添妖异……半明半昧的火光下,一张张面具随舞蹈忽隐忽现,狰狞而艳丽,勾魂摄魄。
此为鬼神之乐,如风中细柳,如猎猎狂烛,越是癫狂鬼魅,越是神秘原始,身若飞蓬,一夕穿越天地,能窥见千年前祭祀中的一场人神交/媾。
在某一张面具后,薛存芳陡然瞥见了聂徵的脸。
——原来聂徵就站在对面。
他本欲移开视线,也不知对方是真那么敏感,只一眼就有所感应,还是恰好撞上了,下一刻,他抬眼看来,目光正好对上了他的。
掩映在斑驳的火光和人影下,那双眸子黑得出奇。
那一瞬薛存芳难能从眼前的舞乐中拔出思绪,陷入对方的眸中,想道:不知这人这时在想什么?
瞬息有人影从眼前舞过,红衣拂动,遮断了二人视线。
聂徵再去看时,对面已杳无一人。仿佛适才所见只是他在这场疯狂迷乱的舞乐中看到的幻象。
※※※※※
夜里风凉,晚宴上薛存芳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以图用酒气暖暖身子。
散席后,皇帝又邀众人往芙蓉苑散步消食,薛存芳心下叫苦,不得不一路跟着走。
晏平澜有意落到后面,不顾他父亲恶狠狠的瞪视,和薛存芳凑做一堆。
“你感觉可好?”晏平澜关切道。
“无事,喝了几杯酒,精神多了,正好走一走,醒醒酒气。”
“喝太多了罢?”晏平澜蹙起眉,“脸都红了。”
皇帝一行在芙蓉苑里正好遇到了携一众命妇女眷游园的皇后。
原本不过打个招呼,两行人各走一边,避开便是了。
眼看着另一行人要穿过回廊,晏平澜忽然开口叫住了落在最后的一个。
那是一位妙龄少女,在原地驻足,执起团扇遮住半张脸,方才缓缓回过身。
晏平澜道:“这是我的九妹,晏青澜。”
少女掩在团扇后,青涩的眉眼间流动的是一种羞怯可怜的小女儿情态,却又壮着胆子以一种轻而快的目光扫了薛存芳一眼。
薛存芳颔首致意。
她的女伴发现她落在了原地,回眸看来,发出了意味相同的笑声,唤道:“青澜,还不过来?”
那行人里不少循声看过来,又装作没看见一般移开了目光,薛存芳甚至敏锐地捕捉到皇后一个吃惊又不耻的眼神。
他知道,回头她们都会对这一幕怎样的议论纷纷。
他们这边似乎也有不少人察觉到了此番动静。
薛存芳的酒彻底醒了。
但是他头疼。
※※※※※
走出宣德门,薛存芳是一路步步生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的。
车夫追问,被晏平澜不耐烦地喝止了:“一边去。”
他追上薛存芳,涎着脸讨好:“存芳,不生气、不生气……好不好?”
薛存芳面沉如水,惜字如金:“滚!”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晏平澜一迭声说着,快步赶上他,伸开手臂拦在他面前。
薛存芳质问:“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我……”晏平澜面露心虚,嘴里支支吾吾。
薛存芳冷笑一声:“如没记错,你的九妹妹,比我小了整整十二岁!”
“晏平澜,你这是有意恶心自家妹妹,还是存心恶心我?”
“存芳、存芳,我知道你生气,要紧是别气坏了自己……”晏平澜好言好语地劝慰,又郑重神色,“今日天色已晚,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此事,明日我定会给你一个说法。届时,你再气我骂我,要如何责令惩罚我都好。”
“你且信我,我晏平澜绝不会做出妨害你之事。”
最后一句话咬得如金玉交击般掷地有声,也抚平了薛存芳的情绪。
只是他这边还等着对方的一个交代,另一头恐怕就有人找他要交代了。
“侯爷,齐王来访。”一进府门被门房通报了这条消息,让薛存芳再次感到头痛不已。
“什么时候来的?”
“前脚刚到,小的让那位殿下去东暖阁里了。”
薛存芳行进的脚步一滞,本想调头往另一边走,却被同时进门、听到这席话的姑母叫住。
“齐王殿下深夜来访,想必是有紧要的大事,速速前去相迎,万不可怠慢了。”
薛存芳不得不依从:“是……”
他心下好生后悔:今夜为何不在席上大醉一场?
如此,百事皆休,岂不妙哉?
他来到暖阁外,以指腹揉开紧拧的眉心,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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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不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