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小姐姐找我有什么事呀?”刁书真笑道,她没有错过宋玉诚反复抚摸自己后颈的动作。
对方有什么烦恼。
“有个问题我想向你请教。”宋玉诚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刁书真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眼睛半眯,嘴唇半张,唇角沾着一点白色的奶沫,懒懒地像是只小狐狸。不过宋玉诚就是知道,刁书真有在认真听了。
“你可能知道,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从小就很疏离。好在最近略微缓和了一点。”
宋玉诚无奈道,“我父亲给我介绍了个对象,他很欣赏那个小伙子。他没给我什么压力,只是说让我们见一见。”
“但我实在没有结婚的想法,如果拒绝的话,会不会让对方误以为是我太过冷傲,看不上他。进而影响我们父女间的关系?”
宋玉诚眉头微蹙,神色凝重,显然是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刁书真打量着她怀中抱着的骷髅头,挑了挑眉,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直接拒绝就好了,用个委婉点的方式。”刁书真缓缓说,“比如不要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或者对方吃饭之后邀请你去喝咖啡什么的,拒绝就好了。”
宋玉诚点了点头,对于刁书真的话十分信服。
“不过比起这个——”刁书真说,“出于一个心理学人好奇心,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不想结婚,你又不是我这种浪荡的人。我无意打听你的**,不过——”
“如果哪天你想说的话,在下洗耳恭听。”她笑眼弯弯,如同一枚弯月,温热的气息扑在宋玉诚白玉似的耳垂边。
隐隐有桃花色盛开了宋玉诚白皙的脸颊上,像是山谷间次第开放的桃花,从脖子一路红到耳根后面。
她身子向后仰去,摆出戒备的姿态,刻意与刁书真拉开距离,不去直视对方略弯的眼角旁淡淡的红晕。她的睫毛很长,笑起来眼神变得迷离醉人,很有几分摄魂勾魄的意味。
宋玉诚有种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往哪里放的慌乱感,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手机铃声粗暴地震碎了温馨中略显得暧昧的气氛。
两人都是一震,宋玉诚有条不紊地从睡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刁书真手忙脚乱,在被子底下翻找。
“出事了。C市X江风光带下面,一桥往南1km,发现了一具老太太的尸体。当地的分局接到报案初步勘验之后,觉得此案有些特殊之处,于是向省厅求援。”刁书真扬起自己的手机,脸上的笑容很是无奈,“这种事情还真是不能说,一说一个准。”
“倒未必真有什么特异之处。主要是沿江风光带是C市一项重要的民生工程,当地zf投入很多,在这种刚刚修成的节骨眼上,发生了这种大事。”宋玉诚若有所思。
虽然事出突然,但是两人没少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五分钟后,宋玉诚已经准备齐全,手边拎上自己的工具箱。
“也可能只是出于政治影响上的考量,不希望这项面子里子全占了的工程落到个无人问津的结局吧。”刁书真边走边说,“或许是老太太在江边散步,心脏病突发了猝死了呢。”
她拍了拍宋玉诚的肩膀,示意对方放松些。可是宋玉诚还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尽管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都相当丰富,可是因为严谨的性格,以及负责的态度,宋玉诚在每一次勘验中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不会因为案情的简易而影响验尸的态度。
这种把全世界都扛在自己身上的责任感,刁书真相当欣赏和钦佩。只是有时候看她日渐苍白的脸色和越发单薄的身体,有点不忍罢了。
刁书真发动机车,银灰色的桑塔纳雪亮的车灯破开重重黑雾,疾驰向案发现场。她从口袋里摸出那盒巧克力饼干,递给了宋玉诚。
凌晨四点多,外面尚且还是漆黑一片,路上偶有几辆车经过,孤零零的车灯如同行人警惕的眼神。夜雨过后,路边齐刷刷地摆着凋零的樟树叶子,从上面残留的积水来看,昨天的雨势不小。
刁书真神色郁郁,心事重重,在马路上飞驰而过,积水在旁边飞溅开来。这样大的雨之后,案发现场残留的痕迹估计会被掩去不少。不管案件究竟是什么性质,无疑都为真相的查明增添了重重阻碍。
旁边的宋玉诚眉心微蹙,看着窗外,默不作声。两人已经形成了默契,即在未进行现场勘探之前,不对案情进行讨论。只因两人一个犯罪心理侧写,一个法医,都是需要凭着现场的痕迹来对案情进行主观的猜测推断。所以不想在这之前,就因为旁人的观点对案件形成先入为主的印象。
C市离省城不算太远,不到两个小时,两人就赶到了案发现场。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后,江边的草木青翠欲滴,不远处,一座大桥在江面上架起,气势恢宏。
重重的土腥味混杂着鱼的腥气,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格外明显。刁书真皱了皱眉,沿着风光带上的水泥路一路走去。
现场位于江边的风光带,距离一桥不远。风光带是C市集旅游、休闲、防汛、珍惜动植物保护为一体的一处公共设施,大致分为三层:最上边是沿江大道,是河西的一条主干道;垂直往下五米是水泥路,是健身、游玩、观景的场所;再往下才是真正与江水相接的江畔。
此时正值汛期,昨夜又下过来一场雨,江边的水位线比平时高了约有两米,已经淹没了现场。
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刁宋两人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拉开警戒线,戴好塑料鞋套,踩进现场的积水和污泥里。
今早,潮水褪去了不少,岸边的污泥里堆满了冲上来的乱七八糟的垃圾,都是塑料袋和方便面桶之类的东西。报案人是船上的一名挖沙工人,据他称,凌晨三点多左右,因为雨势渐大,有不少灌进了船舱,他便想着弃船上岸。深夜,又是大雨,他才刚下船,脚下便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便报了案。
尸体头南脚北,呈仰卧状。身上覆盖着污泥,看不清楚面容。在拍照留底工作完成之后,刁书真戴上手套,蹲下来细细查看,死者的双手被玻璃绳缚在身前,脚踝处也被同样的绳子捆缚在一起。玻璃绳是红色的。死者的脸上也糊着黑泥,现场的法医正在一点点将其清理。渐渐露出下面扭曲而惊恐的面容。死者双眼大张,口中塞着一团袜子。似乎想要竭力吸入点空气,可惜灌入她口鼻的,不再是新鲜的空气,而是粘稠的污泥。
刁书真和宋玉诚眼神相会,点了点头,退开一边。
恐惧。刁书真从蹲下起身的时候,她的眼前蓦地一黑,供应不上血液的大脑像是个坏掉的电视屏幕,出现了一阵黑白的光点。
那一瞬间,恐惧击中了她的心脏,像是一只大手攥紧了她的心脏,神经发紧,痛得几近窒息。她竭尽全力地呼吸,拼命地抽动自己的膈肌,直到小腹微微抽搐,可是救命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一边,吸不上来。她几乎要软倒在旁边,宋玉诚身子前倾,似乎要冲过来扶住她。
她与宋玉诚对视一眼,脚步虚浮地穿过警戒线,到了上方的人行道上。
终于冰凉的空气灌了进来,气道和肺叶火辣辣的疼痛。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她的喉咙痒起来,难以抑制干呕。
她转身,踉踉跄跄,可以说是连滚带爬地返回岸边。她折下身子,呕出几口酸水,甚至带着胆汁的苦腥味。
她知道旁边的几个市局的侦查员惊诧之中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这种不算血腥的现场就受不了,这样的心理素质,怎么当个刑警,还是所谓的省厅的犯罪心理学专家?
刁书真对这种惊诧和鄙夷早就习以为常——她坐在台阶上,拧开一瓶水,微微漱了漱口之后,终于微微缓解了那种濒死的恐惧感。
她并不是对犯罪现场的血腥残忍而感到崩溃,而是因为某种灵敏却又不详的天赋,她能够对别人的强烈的情绪,甚至一部分思维而感同身受。
实际上,无论是心理学还是犯罪心理学,其中的一大原则就是:承认人生而孤独,一个人,终究是不可能完全明白另一个人的感受的。就算有了相同的经历而产生某种近似的感情,但每个人依然彼此隔绝,发着自己独属而又孤独的频率,喜怒哀乐,冷暖自知。
但有的某些特异的人,就像是一台敏锐的能调频的收音机,能准确接收到其他人的情绪波动,甚至还可以捕捉到很久之前,残留下来的信号。甚至还可以将这种情绪波动,具象为可见的光,可描述的味道,可嗅到的气味等等。
比如,室友宋玉诚心情愉悦的时候,就会发出一种类似于大橘猫毛皮颜色的暖光,而微有点生气的时候,会发出初春水面薄冰那种近乎透明中带点浅蓝的反光。
正因为刁书真毕业于Z大的心理学专业,她才很清楚地知道,这并非出自于心理学知识的分析或者判断,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近乎于直觉的东西。
但是,刁书真也并非随便就可以到达这种状态——试想一下,若是随便就会被卷进其他人的情绪洪流,那么就会模糊他者与自我的界限,丢失掉自我。更何况,想刁书真这样经常亲临犯罪现场的人,如果每一种死亡的痛苦都恐惧都亲自承受,那么再坚强如同钢筋混泥土般坚不可摧的精神亦是无法承受的。
刁书真根本就不是主动放松自己的精神屏障,来捕捉现场遗留的痕迹。她是如同江中的一页小舟,被情绪汹涌的洪流所卷入其中的。
挣扎。抽动。战栗。扭曲。窒息。
刁书真闭上眼睛,眼前一片花白,抽象出来只余黑白线条的凶案现场。
午夜,血色的残月悬在天边。桥上的灯已经熄灭了,稀稀落落的车流从上面来来往往,像是病重之人血管里缓缓流动的、几乎凝固的液体。
老人瞪大了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之外。她先是愤怒地大声诅咒,又是不甘地拼命挣扎,然后是绝望的哀求哭泣。最后是死灰般的绝望。
像是有火焰燃烧在凶手的眼瞳里。兴奋。喜悦。得意。那个人品味着老人的挣扎与恐惧,嘴角扬起锋利的弧度,欣赏着老人的颤抖和战栗,不紧不慢地挥动手中的铲子。很快,那个人便对翻不出什么新花样的老人感到厌倦,那双漠然的眼睛俯瞰着躺在坑里的老人,没有感情的眼瞳像是神明在俯瞰一只蝼蚁。
那个人填上了最后一把土。彻底掩埋掉这个无趣的节目。极度的亢奋过后,潮水一般的无聊感将那个人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