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凡心是寅时四刻清醒。
露水浓重,衣衫潮湿。换做其他人,不知有多嫌弃,但是段凡心却只觉舒服。他自嘲笑笑,他是见不得光的,只可活在阴暗潮湿中。
山神庙内,一尊无人拜祭落满灰尘的山神,一地的灰烬,一块孤零零的铁券。
他叹了口气,收起铁券,往山间走去。
桂花飘香,鸡犬相闻,古道绵延,消失于竹林深处,又生于竹林深处。段凡心便是从这径山古道而来。
顺着径山古道的石碑,往前走五里地,看到一片茅草屋,院内有几只瘦弱的鸡。
小药童开了门,探了探脑袋,他比两年前高了许多。
段凡心道:“王大夫可在。”
药童十二岁而已,年纪轻轻,眉头皱的有模有样。
“又是你。师父不在。”
“去了何处。”
童子神色突然紧张,结结巴巴:“富阳南岸中秋灯会。他去参加灯会。您改日再来。”
“他去几日。”
童子更加紧张:“灯会之后,他还要前往杭州待上几日,他继续游历雁荡山。您愿意等,我也不会阻拦。”
段凡心当下有些失望。
“打扰了。”
王大夫是有游历的习惯,数月不等。可段凡心的身体等不了,早些时间,他还可以接触热物,可是现在,病情显然加重了不少。
尤其是正中午,他越来越难熬。
往富阳的途中,正赶上中午,他热到全身难受,一步也动弹不得,只好躲在树下纳凉。
“一,二,三……”
“不行不行,一,二,三……”
“兄弟,可否搭把手。”
段凡心朝小路看去,一行人推着木箱艰难前行,有位黄脸汉子对他摆手。段凡心略作迟疑,见几人的相貌皆是憨厚,起身走去。
黄脸汉子有点不好意思:“上坡陡峭。”
上坡的确是陡峭,有半里的路程,且路上多石子,脚下无点着力。附近有无高树可借力,只能手推。
木箱大约七尺长三尺宽,确实有些大,但也不至于四个大汉推不上去。
“一起。”段凡心左手搭在木板车,木板车被暴晒整个中午,滚烫发热,热气传来,手又缩了回来。
“怎么。”黄脸汉子问。
段凡心实话实话:“热。”
黄脸汉子纳罕着,观察段凡心的手,布满了茧子,也不像细皮嫩肉公子哥的手,为何会怕这些。黄脸汉子不说话,回身从包袱中取出一块不算干净的布条,打开牛皮水壶的盖子,将布条浸湿。
“别嫌脏。”
段凡心愣住:“谢谢。”
他将布条握在手中,搭在木板车上。手心到没有那么热了。
一人在坡上,扛着粗绳,其余四人在后推。
“二弟,三弟,加把劲。”黄脸汉子道:“一,二,三……”
除了段凡心,其他四人咬着牙,铆足了劲。走到一半,有个汉子往下滑。眼看要到了顶,又滑下一个汉子,只剩下段凡心和黄脸汉子。
“加把劲。”黄脸汉子咬牙闭眼,脚下用力抓地。
段凡心手上偷偷运力,送了木板车一程,脚下顺着石子滑落至底。
木车可算上了坡。最先的两位汉子拍手叫好:“大哥,好样的。”
黄脸汉子也不相信最后只剩下自己。
“多谢小兄弟。”黄脸汉子滑到坡底。
段凡心交还布条:“为何不走官道。”
“我们在路上耽误脚程,只能抄近路,这里抄上去,便好走了,走水路去富阳,省下一个时辰。”
段凡心问道:“这箱子里装的什么,有些重量。”
黄脸汉子道:“我们是变戏法的,装的当然是变戏法的东西。小兄弟,你也去灯会?”
段凡心点点头。
“到时捧个场。”黄脸汉子拍拍胸脯:“精彩。”
“好,一定捧场。”
“灯会再见。”
段凡心与几人挥手告别,他又躲到树下纳凉。午头已过,他感到舒适一些,过了申时,他开始赶路。到达南岸,灯会早早开始了。
各色花灯一字排开,照的夜晚如昼。江水粼粼,漂浮的河灯,数以万计,与远处飘远的孔明灯,交相辉映。
码头繁盛,车马如流,岸上人声鼎沸,附近的百姓皆到此地游玩。人间与天上,一片盛景。
段凡心在街上游荡半个时辰,终于挤到了月老庙。
月老庙已被人围的水泄不通,好在他身量较高,将月老庙的一切尽收眼底。
说是一间‘庙’,其实只是几块木板临时搭建的草亭,勉强遮风挡雨,‘庙’后便是富春江。
再看月老,四五十岁的年纪,青黄色的脸,瘦骨嶙峋,举手投足,有些污浊气,不是段凡心想象中仙风道骨。
月老坐于当中,面前有一方桌,桌有四宝:笔墨纸砚,桌前又一条长凳,凳后排了长龙的队伍,女子更多些,男子只有零星几位。
‘庙’外吵吵闹闹,‘庙’内倒是规规矩矩。
段凡心环顾四周,先是到了江边,沿着江边,躲在月老庙之后。此处距离江边极近,少有人靠近,所以容得下一方肃静,听月老断姻缘也更方便。
有些女子并非为了姻缘,而是为了求子。
月老说:“哎哟,可不敢造次观音娘娘。”
有女子坐下,月老见后大吃一惊:“您这把年纪,还要求姻缘。”
“能不能叫我的儿媳勤快一些。我的儿子也帮着她顶撞我。”
月老叹说:“您需要换个儿子。”
也有男人上前,送上女子的生辰八字,因为前七个妾室相貌丑陋,他想娶此女做八房,求问此女是否旺夫。
月老听后,立即撕碎生辰八字:“姻缘乃天定,珍贵至此,岂是你能污浊。你快走吧,别耽误女儿家。”
有位女子一坐上,旁边人便笑起来。一问才知,此人是个寡妇。
月老正色道:“鸳鸯戏水,连理成枝,比翼双飞,有何可笑。”
更有女子哭哭啼啼,将月老当做闺中好友,诉说丈夫对她冷淡。
月老耐心劝说:“大胆和离,有位皇帝的母亲二嫁才做娘娘。”
但只要女儿家心诚,月老也会认真推演。依段凡心看,这位月老算命功夫平平,倒是嘴巴极甜,唬的一位位女子心花怒放,满意而归。
几步之外,一群五六岁的孩童手握弹弓,朝着江面漂浮的花灯打石子。凡打中一个,其他孩子开始叫好。可能击打花灯不好玩,他们后来竟然用弹弓互相弹射。
一枚石子便从五岁孩童的弹弓飞出,直奔月老的脑袋。
“心诚则灵,定会有如意夫婿。”月老朝面前的女子送上一枚红绳。
只见月老身姿不动,脑袋朝前一偏,避开了石子。
这月老,竟还是个高手。
“大家千万不要信他。他是骗子。”
和谐热闹的灯会,这一道声音实在不太友善。
月老见到来人,叹气:“你又来寻我事端。”
段凡心看过去,来人是一位女子,十七八岁,身着石榴淡红色,相貌俏丽,右手持剑,有些英气,只是神情稍微凶悍些。
“姑娘,你放过我吧,生意难做呀。”
“生意难做,也不是叫你骗人。原本无姻缘的两个生辰八字,你凭什么说可成。”
“这,这是我的神通。我的神通告诉我,他们可以成对。”月老骄傲仰头。
女子冷笑:“是啊,不出三个月,男人便始乱终弃。这便是你说的姻缘。”
话音一落,周围的女子一片哗然。
月老变了脸色:“姻缘是注定,但事在人为。姑娘这般凶悍,定是留不住男人。”
周围女子偷偷憋笑。
红衣女子顿时脸红,比她的衣裳还要红。
“你再敢胡说,你信不信,我劈了你的庙。”女子拔剑相向。
“慢着。我活一世,图的就是清誉,我虽江湖不入流,但是也想博好名声。我再为姑娘算一卦。如果姑娘不满意,再劈庙也不迟。你认为如何?大家认为如何?”
女子还未回答,周围的女子已经起哄叫好。
“该找谁呢。”月老所有环顾,最后,视线落在段凡心的身上。
他缓步走到段凡心身边:“小兄弟。可否告知你的生辰八字。我出一两银子。这是我的全部身家。”
“一两?”段凡心颇为意外,盯着月老浑浊的双眼。
“值得。只为替姑娘出口气。”月老说。
虽然月老来路不明,但是段凡心也不怕什么。而且,他此时缺的便是银子,于是伸手去接,与月老互执一侧。
但这银子倒也不是容易拿到手。
一道诡异的气息爬行到指尖,段凡心浑身警觉,原来月老竟然打着试探他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