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来得那么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仅仅是一夜之间,那些娇贵的花草就枯萎了大半。
都是要拿去修补封印的灵物,与人族命运息息相关。
白云歇检查完药园,在院子里看了一下午的天。
来报的小弟子蹲在她旁边,懊恼地揪着头发,“不应该啊,难道是有贼人蓄意破坏?”
白云歇低头笑笑,“并非,此处的禁制如此多,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它们枯萎其实是因为灵气不足。”
天地自诞生以来便自有规律,阴阳调和、万物轮回。灵气不足这种话,放之前都不会有人信。
可事实就是这样,天地间的灵气忽地消散了些许,普通修者尚未察觉,这些敏感的花草就先做出了反应。
瞧小弟子满脸沮丧,白云歇笑着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用担心,我们备有多余的量。”
她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小弟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满盈希望。
他欠身告退,没走几步就跑起来,明显卸下了压力的重担。
白负雪冷眼旁观完,嗤笑出声。
当下的事情是好解决,那以后呢?如果灵气再继续衰竭下去,千年后如何维持得了寒涧的封印。
她看向白云歇,后者也正好望过来。
视线甫一对上,白负雪便忍不住低下头,脑子里空空如也。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倒是白云歇先开口,“没关系,我再想想办法。”
是往常那般的温和语气,不急不躁,仿佛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别想了,”白负雪烦躁地驳斥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凶了她。
她脖子都僵住了,更不敢抬头看白云歇的表情。
“啧,我是让你少操点心,多管管自己,没定数的事那么多,哪操心得过来。”
她抿起唇,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是不知道白云歇能听进几分。
事实上,如果她没猜错,白云歇应该一个字都不会听。
“哦。”白云歇轻轻应声,似乎很乖。
于是白负雪不自觉抬眸,却猛然撞进双潋滟的桃花眼里。
不知何时拉近的距离让她无所适从,还没来得及后退,手就被那人牢牢牵住。
“你会陪我的,对吗?”白云歇的眼睛比刚才的小弟子更明亮。
白负雪别扭至极,可目光就像钉住了,实在挪不开。
她沉默半晌,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好,”白云歇轻快地拍手,“那藏书楼左边的古籍就拜托你了。”
说完就走,明显是早就计划好的,连让白负雪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
某妖被丢在身后重重磨牙,她就知道!这人就是为了使唤自己!
虽然表面千般不愿,但白负雪实际上勤勤恳恳地整理出了所有有关封印的古籍。
她早就知道,白云歇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搞不好这破事真能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事实上,白云歇画了三天的阵图,又喝了一夜的酒,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独自抱剑下山。
白负雪发现后沿着气息追出去几百里,在一处桃花林发现了她。
暮春,花都开败了,落红遍地、满目萧瑟。
桌上六杯残酒,座上仅她一人。
她不喝酒、甚至一动不动,就愣愣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有妖靠近都不知晓。
白负雪掂了掂酒壶,想看看这人究竟喝了多少。
没想到手头沉甸甸的,还有大半。
不是因为酒,那就是……
白负雪像根木头似的拄一边站着,脸上浮现出纠结神色,她只会打架、纵火,不懂怎么安慰人。
她无比确信,白云歇在难过。
哪怕尾巴急得快要甩出风,嘴也只能干巴巴地问出一句,“你不高兴?”
白云歇肩膀颤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边有妖。
她扯扯嘴角,“怎会,我跟你说,我找到解决寒涧封印的办法了。”
白负雪觉得这笑容真的很勉强。
再以己度人,自己在掩饰难过的时候肯定不希望别人多问。
“要去沧州看桃花吗?”她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然而白云歇很慢很慢地摇头,“不,我要去给我的老朋友送行。”
“送行?”
白负雪满头雾水,这和封印有关吗?但她就是不问,她想等白云歇给她答案。
哪想白云歇确实为她“解答”了。
只不过不是用嘴说的,而是让她亲眼见证,见证这场特殊的故人离别。
有一人一刀独自前来的,红衣被大漠的风吹得猎猎不止。
她大大咧咧地去揽白云歇的肩,“小白,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随后决然往深渊里一跃,天地间有金玉铿锵之声久久未歇。
有一大帮子人排着整齐队伍,听一宗之主事无巨细地交代后事。
“务必戒骄戒躁、谨慎行事,莫要同门相残……”
她叮嘱完又温声道,“云歇,往后千万保重身体,别再操劳,少喝点......”
接着突然看向白负雪,“劳烦阁下多照顾她了。”
白负雪只能僵硬点头,反倒是白云歇打趣回去,“明明是我在迁就她。”
那些人是满脸肃穆的来,哭哭啼啼地走。
有人来得匆匆忙忙,嘴里咬着半个包子,与同伴交代几句后三两口吃完,拍拍手。
她朝白云歇喊,“白云歇,记得替我烧壶酒!要你亲手酿的不老春。别太想我!”
连回答都没等到就走了,生怕自己再反悔的样子。
还有一个拉着白云歇的手殷切嘱咐,“我的那些画......”
白云歇早有预料,“我知道,全都找来烧掉是吧?”
“对,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画的,否则我在地底下都要名声扫地。”
解青衫真的很在乎她那些“**”,反复说了三四遍。
最后却又转回来,“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留着罢。”
又是红霞铺满了天。
那晚白云歇说起解青衫的书,笑得直颤,酒杯里的酒晃出去不少。
“我本来就没打算毁掉,给后来人见识见识多好。”
她笑着笑着,却突然呛到了酒,咳得躬起身、发髻散乱不已。
白负雪连忙去看,拉开白云歇纤细的手腕,正对上一双怆然通红的眼。
一滴泪从那眼眶滑落,砸到了白负雪的心尖上。
她从前日夜盼着白云歇哭,如今真的见到了,又心疼得难以接受。
“你何必……”
“负雪,”白云歇似笑非笑道,“这是我画的阵,我提出的计划。”
那一个“我”字咬得极重。
白负雪顿时失了言语。
她只觉得白云歇挺得那么直的脊背上,压着无形的重担,别离一次就更添一分。
到头来连后退的理由都没有,只能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凄怆,只能举酒杯向着明月,一饮而尽——
道一声,“诸君,幸会。”
*
寒涧封印大阵的修补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献祭的顺序与时间白云歇计算过,在别离的空隙里,她会坐在廊下抚琴。
头发也懒得挽、衣服也不好好穿,就盘腿靠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了完这桩事我们就乘船出海,凤凰说蓬莱洲的珊瑚和珍珠都很好。”
白负雪想反问她“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睡觉。”
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进去,最后憋出句“随你。”
她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比刚来停云山时更觉得憋闷。
因为找不到发火的对象,怪来怪去,只敢恨这造化无常。
幸好,这一切快要结束了。
她没来得及松口气,山石长阶上就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白负雪舔舔犬齿,只有那个冒失的小弟子能跑得这样匆忙。
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白师叔,”小弟子跑得满头是汗,气都没喘匀就说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魔物突然改变了行进路线。”
琴弦振出声嗡鸣,白云歇停下抚琴的动作,“嗯?”
小弟子手舞足蹈地比划,“全都往昆仑跑了!”
白负雪不耐烦地呵斥,“前因后果你倒是说清楚。”
或许是威压太盛,小弟子登时噤若寒蝉,瞪着眼睛不敢回话。
“别紧张,你慢慢说。”白云歇起身从回廊中踱出,低声宽慰道。
小弟子这才磕磕绊绊地把事情描述清楚。
原本应该按照既定路线往人族城池的魔物集体改道,过处生灵涂炭。
不仅如此,同为一方妖王的开明兽似乎也打上了昆仑,动静大到方圆百里都听得见。
整个昆仑的妖兽都在往外逃。
前后夹击,怎么想那只凤凰都抗不住,怕是最后也会放弃领地逃命。
“她不会走。”仿佛是猜到了白负雪的想法,白云歇突然开口。
白负雪不懂她为什么如此笃定,但既然都这样说了,料想下一步应该会抽调人手去支援昆仑。
可白云歇皱紧眉头,脸色白得吓人,唯有嘴唇被咬出了丝艳红的血。
她语速极快:“你去清点一下没用完的引灵蛊,然后联系裘掌门。”
小弟子连忙应“是”。
吩咐完,她似乎有些缺氧,单薄得如同纸片一样的身体晃晃悠悠,眼看就要晕倒。
白负雪往前一拉,把人搂进自己怀里。
怀中人没反抗,甚至反手抱住了她,额头抵着她肩,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
这次她们没久等,前线来报,用来牵制妖族与魔物的“饵”疑似出现在昆仑,而裘唐更是找不见踪影。
白云歇强打着精神核对消息真假,确认准确无误。
那一瞬间,总是潋滟着春光的桃花眼黯淡下去,像蒙上了擦不去的灰。
眼下最重要的是寒涧大阵,献祭的时间如果错过,就会在大阵上留下隐患和瑕疵。
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白负雪心烦意乱地续上冷茶,塞进白云歇手里。
“不想做就别答应,这种时候失踪,裘唐安的是什么心?”
白云歇抿了抿干涩的唇,“凤凰不会离开昆仑,那里有她认定的伴侣。”
为了保护心爱的人,凤凰甚至可以拼上性命,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这听上去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正解答了白负雪的疑惑。
白云歇费劲心思做成的、能吸引妖魔的引灵蛊,曾经是她重要的一步棋。
靠此在妖与魔之间辗转腾挪,戏耍它们于无形。
如今棋子落向无辜的旁人,选择权丢给白云歇。
白云歇相交千年的旧友,“朝同歌、暮同酒”,如今撕毁了当初盟约,留下一场进退两难的局。
败在自己信任的人上,这比死还难受。
在死寂般的沉默中,白负雪蓦然开口,“现在去更正魔物的行进路线,还能救下昆仑。”
“不。”白云歇出乎意料地干脆。
她的手仍在颤,杯子里的茶一口没喝,唇上倒是有道深深的咬痕。
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狼狈。
白负雪难得耐着性子劝,“你若真袖手旁观,往后你会愧疚一辈子。”
“不。”
白负雪的眼神冷了下来。
白云歇全然不知,“负雪,我不会让她们的付出功亏一篑。哪怕是把我的命赔给凤凰……”
“够了!”
压抑的气氛被火星子点燃,炸得面无全非。
白负雪捏住白云歇的下巴,强硬地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那双眼睛里是惊慌、是无措,是根本没有准备好面对现实的茫然。
“这根本不是理由,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她当然有更好的办法,白负雪心知肚明。
契约尚在,完全可以命令自己去祭阵,这样就不会牵扯上任何无关者的性命。
白负雪不在乎什么昆仑,甚至天下苍生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受够了这人的眼泪,更见不得她作茧自缚。
“没关系,我去,”白负雪忽然放缓语气,抬手去抹白云歇眼角的泪水,“你不用愧疚。”
可白云歇颤得更厉害,猛然拍掉她的手。
她喉咙滚了滚,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你让我亲手送你去死?”
她涣散的眸光逐渐凝实,手一松,茶杯就此落地。
茶渍溅上白裙,瓷片则碎得不成样子,每一片上都倒映着她的影子。
“是我不谨慎,是我盲信他人,是我修为不够格,撑不起这样的大局。”她越说表情越平和,似乎在点评一个陌生人。
“可是负雪,”她嘴角上扬,眉眼却没在笑,“你怎么可以把抛弃我这件事,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白负雪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白云歇拂袖出门。
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懂白云歇。
摸不清她喜好,也猜不透,她的喜欢到底给了谁。
*
寒涧大阵成的那一天,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陨落,昆仑覆灭,不死木一夕枯死。
人族在庆祝他们成功渡过此劫,从此以往都是坦途。
那晚的事情两人极其有默契,都当没发生过。
白负雪呆在停云山料理杂事。
明明一天学都没有上过,还要捧着把算盘咬牙切齿地算开支。
至于白云歇,她在昆仑附近转悠了许久,最后领回来个小女孩。
白发如瀑,眸若秋水,眼尾一颗淡色泪痣,平添一分妖气。
“这是个什么东西?”白负雪面无表情,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她叫卿浅,没错,就是昆仑那棵神木。”
听见自己的名字,小女孩茫然地眨眨眼,就再没了反应。
白负雪上下打量片刻,评价道,“看起来不太聪明。”
好好的妖怪变成这样只有两种可能,疯了,或者快死了。
白云歇牵着卿浅的手来到桌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
吹散茶汤上的浮沫,慢悠悠地说:“她把妖丹拿去救凤凰,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这无疑是在白负雪心上投雷,她不敢相信,“谁?”
白云歇平静道:“凤凰,看样子还成功了。”
“那寒涧岂不是又要——”
白负雪才不管什么死的活的,她只关心白云歇的。
那天的事情要是再度重演,白云歇非疯掉不可。
“没关系,封印似乎还能维持一阵,”白云歇温和地打断她,“再给我点时间,应该能找到替代的办法。”
半晌,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定能找到。”
白负雪深吸气,头疼地把账本拍到桌子上,实在拿这人没办法。
“好吧,但你要怎么救她?”
妖丹就是妖怪的第二心脏,她可没见过没了妖丹还能活的妖。
她也知道,白云歇必定会不计代价救活卿浅。
果然,白云歇早有打算,此刻娓娓道来,“卿浅的人身天生地养,和其他妖怪都不同。若是把她当做普通人,修习人族的术法或许能续命。”
小卿浅呆呆地站着,并不能理解她们在说什么。
事已至此,白负雪无话可说。
她其实想让白云歇狠点心,追杀裘唐,再放弃掉这个小孩,将凤凰杀死在蛋壳里。
如此方能掐灭所有的隐患。
可惜白云歇做不到,她甚至无法释怀自己的视而不见。
她的无情是真的,多情也是真的。
譬如现在,白云歇正不厌其烦地询问卿浅渴不渴,有没有哪里难受。
耐心细致,口吻温柔。
白负雪瞥眼堆得高高的账本,瞥了口闷气继续算钱。
每算一笔就暗自在心里记,这些都是白云歇欠她的,往后必定要讨回来。
*
春芽抽长成矮树,三两桂花酿成陈酒。
白云歇的猜测没错,卿浅和其他妖怪不一样,竟然能良好的适应人族术法。
起初,小卿浅还是痴痴傻傻的,只会模仿,也不常说话。
她有时候会突然停下修炼,蹙眉问,“我要怎么才能捉住一只飞鸟?”
“把它翅膀折了就行。”白负雪答。
白云歇连忙捂住卿浅的耳朵,佯装警告道,“不要带坏小孩。”
“她?小孩?”
白负雪轻嗤一声,拈了块准备给卿浅的糖糕。
白云歇失笑,“你可比卿浅幼稚多了。”
三两口吃完糖糕,白负雪嫌弃地拿帕子擦手,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
“怎么,不让我吃?”
白云歇也不恼,“吃,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其实会做饭,只是平日里都懒得动手。尤其擅长烤野山鸡,唯有白负雪吃到过几次。
“哼。”
白负雪继续垮着脸抄书,没再提这事了。
随着修炼的时间增长,卿浅看起来越来越正常,与普通小孩无异。
只是话少些、不爱笑。
但偶尔的偶尔,她还是会心悸,恍然无措地捏着红色剑穗哭。
白云歇问她为什么要哭。
小卿浅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不知道……我不应该、留下她……”
白负雪扯起嘴角,“留,怎么不能留,手段越狠地位越、唔——”
这次白云歇没有捂卿浅的耳朵,反而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清雅的香气充斥着呼吸,白负雪抬眸,凶巴巴地说:“放开。”
白云歇没放,又好笑又无奈,“你就不能温柔点?怎么对我也那么凶?”
这话听起来太古怪,白负雪顿觉耳根发烫,生怕自己脸也烫,被白云歇发现端倪。
遂继续假装凶狠地拂掉白云歇的手,偏过头,“带你的小孩去。”
再往后,卿浅连这些事都记不得了。
她修行越发顺利,思维也越来越理智、敏捷,真正成为了停云山的大师姐。
懂事、知礼、特别听白云歇的话。
白云歇算准时间带回来的小凤凰,她敢拿命去护。
不知是出于前缘、还是囿于今恩。
白负雪那段时间随白云歇四处云游,往往都是帮故人带带徒弟、解决麻烦,以及寻找裘唐的蛛丝马迹。
每回一趟停云山,都能看见凤凰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卿浅后头。
白云歇喜欢开玩笑,一本正经地对江如练说:“人与妖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小江如练听完,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却还是要大声喊,“我就是要喜欢师姐!”
等卿浅背着筐竹米回来,更是飞快地扑上去,扯着袖子委屈地哭。
“呜,师姐、师姐——”
像是下一秒自己就要死去了。
白云歇说起这件事时,笑个不停,“变小了真好欺负啊,连这种话都信。”
白负雪反问,“哪句话?不会有好结果?”
“不然?”白云歇面不改色,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你难道也相信?”
“……”
白负雪没有回答。
她对江如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厌。
或许是觉得江如练太蠢,一颗心不管不顾地递出去,爱得浓烈又直白。
什么世俗、什么后果,江如练不在乎。凤凰一族放在妖怪里都算异类。
那个时候白云歇的身体已经逐渐开始衰弱。
嗜睡、体弱、时常头疼,棋下不了半时辰就喊困,都是早年夙兴夜寐、耗尽心神的苦果。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的寿命终有尽头。
白云歇依旧四处晃悠。
在凡人的城池里赶集,走一路吃一路,拿不下的小吃都丢给白负雪。
在破破烂烂的野庙里摆摊当神棍,每天一卦,专骗贪官污吏。
被发现后就躲在白负雪身后,楚楚可怜地揪她衣袖,“负雪,救我!”
在路边小店点壶酒,嘻嘻哈哈地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白负雪一般都不说话,就安静地听。
在野草地里晒一下午的太阳,晚上又拉着白负雪看星星。
点一丛篝火暖手还不够,非要摸摸祸斗的毛。
白负雪拗不过她,只能变成大祸斗给她当毛绒靠垫。
夏夜虫鸣四起,野草连天。星辰如同流淌的河流。
白云歇拨弄着祸斗的毛耳朵,自顾自地说话。
“卿浅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总让我放凤凰下山。”
“就算我答应了,凤凰也不会走。”
她忽而纠结皱眉,“是不是该告诉凤凰真相了?但事关妖丹,我并没有太大把握。”
纵使相关的书籍查阅过千百遍,都是纸上谈兵,她心里没底。
又忽而释怀,“算了,留下来也好。只要凤凰在,往后人族与妖族的关系无论是进是退,都有回转的余地。”
她把毛耳朵放在手心里揉搓,慨叹道,“啊,我真坏,这种时候还在利用她们。”
白负雪忍无可忍,一翻身把人压在自己爪子下,声音嘶哑,“你再揉试试?”
“噗嗤。”白云歇笑个不停,丝毫不带怕的。
她笑够了,就伸手勾住祸斗的脖子,眼睛澄澈而明亮,像是洒满星辰。
“我死之后,拜托你替我看顾那些小辈。”
她把死亡说得如此坦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还有凤凰。你就大人有大量,当一回红娘,给那两只牵牵线,再选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们真相。”
祸斗松开爪子,独自走到一旁背对着她卧下,看样子并不想搭理。
白云歇就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把祸斗头扳向自己。
眉眼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地说:“求你,就当是完成我的心愿。”
祸斗闭上眼睛不看她,她便又道,“这件事做完,契约自然会解除,到那时你便自由了。”
说完她手一空,毛茸茸的祸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脸色极差的白负雪。
白负雪张了张嘴,冷冰冰地开口,“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于是白云歇柔和了神色,“当然,我怎么会骗你。”
她如释重负般躺倒在白负雪怀里,仰头正是亘古不变的星空。
她举起手,指尖有白色的灵气缠绕、交织。
“很久以前卿浅曾告诉我,昆仑之下是魂魄的归处,每一点萤火都是一只生灵的念想。”
灵气逐渐勾勒出蝴蝶的虚影,单薄的翅膀轻轻颤动,像是要被风吹走。
“我不想变成萤火虫,太普通,混在里头都找不到。要变就变大的,显眼,比如蝴蝶……”
白云歇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只指尖上的蝴蝶一振翅,终于慢慢悠悠地飞向天空。
天高地阔,星河恰如它飞过的轨迹。
白云歇凝望许久,忽地对上了白负雪那张凶巴巴的脸,随即展颜一笑。
“你看,蝴蝶飞走了。”
*
后来修者们都说,白云歇的那个时代是修真界最后的辉煌。
往后再也没有出过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
白负雪回停云山的时候听见了这话,对此深表认同。
她的洁癖不减反增,墓碑擦了好几遍,又烧掉周围的杂草才肯罢休。
碑前斟了杯酒给自己,剩下的整壶都给白云歇。
碑上只有八个字,“浮云平生,负尽故人。”
是白云歇自己刻的。
白负雪每次看到都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自己给自己刻墓碑,刻完后还挺高兴。
兴高采烈地对她说:“瞧瞧我这字,拿出去能卖许多钱。”
白负雪皱眉,试图把白云歇的声音清理出去。
她盘腿坐下,怨气十足地开始抱怨。
“灵气还在消失,修真界过不了多久就会完蛋。”
“停云山的那些人都蠢死了。江如练最蠢,吃下去的竹米全用来长尾巴了。”
她每年除夕会回一趟青萝峰。
前年江如练在给卿浅盖被子,去年江如练守一整晚给卿浅盖被子,料想今年还是只会盖被子。
脑子大概是被寒涧的阵法烧没了!
越说越恼,索性把酒一口饮尽,摔在墓碑前。
“给我安排这种任务,是想要故意恶心我?”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白云歇的声音,那人拿着折扇潇潇洒洒地扇风。
一边调侃道,“别生气呀,摔坏了杯子你还要自己收拾。”
再一晃神,眼前依旧只有孤零零的墓碑,以及不知从哪飞来、停在墓碑上的白蝴蝶。
她沉默许久,细碎的头发遮挡住双眼,什么也看不清。
却突然低头扼住自己的脖颈,那里曾经烙有一圈金色契印。
契印在,她就不得不听白云歇话。
她似乎是恨极了,咬牙切齿,每一声都在质问,“白云歇,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你?”
白负雪去过很多地方。
路过熟悉的酒家,会不自觉地进去点一壶桂花酒。
歇在沧州,在半梦半醒之间会听见有人问她,“负雪,桃花开了吗?”
就连打马穿过妖祸后的村庄,都总觉得有人在前面等她。
那人一身白衣,手里拎着把长剑,桃花眼里含着笑意,从漫天飞雪中向她走来。
她伸手,总是扑了个空。
处处都是白云歇,却又处处都找不到她。
白负雪在墓前独自坐了一整天,天蒙蒙亮时启程,不知道去往何方。
蝴蝶飞走了。
这是白负雪独自度过的第一百个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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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恨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