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小事 第35章 《马尔康是有河流过的城市》

在嘉绒藏语中，“马尔康”的意思是“火苗旺盛的地方”，但真正与它灵魂相照的，我却认为是水。马尔康是有河流过的城市。汽车拐过一座石桥，我突然就看到河了，当时没来得及询问朋友它的名字，后来问起才知道，她叫梭磨。

我们目之所及的只是河的下游，上游叫作壤口尔曲，因为下游流经马尔康梭磨村，所以在马尔康境内被如此称呼。河流比起山岳，从来拥有令之向往的自由，一旦欢唱至某处，河流便得到新鲜的崇拜，拥有各具特色的称呼。然后河流会继续欢唱着，将从各地所获的名字串成一支轻妙的曲，再谱进歌词里，重新交还给她的子民，从古至今。所以，只要你用心倾听，我不信你听不见河流的心声，在梭磨河的心声里，我听见，既有风的呼啸，还有雪的沉寂。这大概由于梭磨的河水主要来源于高山上融化后的冰雪，但与其他任何河流一样，无论源头间的差异，无所谓改换过多少姓名，都有一个词作为千万支曲子的主题，概括着人们崇拜里的共性，那便是“母亲”——梭磨河也是马尔康的母亲河，而马尔康是嘉绒藏族的圣地。

马尔康的冬天，清空而寂寥，气温虽低但还不至于将梭磨河冻住。毕竟除了人们的崇拜，还有马尔康的群山将梭磨河静静地捧在手心，阻挡四处流窜的冷气。山上的林木也层密得肃杀，如同忠诚的卫士，以防河水从指缝间溜走。由此可见，马尔康是标准的河谷城市，梭磨河一剪地裁出马尔康的两岸，所幸有一座又一座的白石廊桥，让两岸紧密相拥。但当你自信顺着自己的视线极目远眺，企图将它望到尽头，想必你将无功而返，因为最远处那座巍峨雪山，也归马尔康所有。

所以，请放下外来征服者的心态，在马尔康城内悠闲地逛逛吧，我与朋友就相伴着逛了整整一个白天。如果说，脚边奔腾的梭磨河能够倒影出马尔康蔚蓝的天空，白云随波流转，与你一同漫步在婆陵甲萨遗址长廊上。踏足沿山而建的木质栈道，鞋底叩击出闷响，同时伴随着鸟鸣清脆，是人们随处可见的布施让人类以谦逊的姿态，获得了自然的接纳。当太阳走到正午，呼出的白气逐渐消逝，你眯起眼睛，想举头看看真正的天空时，我想，比蓝天更先吸引你的一定是歇在山腰的金顶，因为那是寺庙，与天空一般纯净的地方。可惜由于脚力不足，待在马尔康的三天两夜，我都没有机会前去拜访，好在这并不影响我尝试融入这里的文化氛围。

寄居的朋友家是典型的藏式家庭，三代同屋，平时用藏语交流，守护着如你们想象的宗教传统，当然也包括我的想象。但令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这种需要时时翻译的陌生环境非但没使我感到不安，反倒让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求知欲。其实在很久以前，我便好奇询问过朋友，宗教对你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她回答说：“宗教是老一辈的全部。”

是的，回到那天傍晚，在我看到奶奶穿着整套藏族传统服饰，手里拿着转经筒，微笑着用生疏的汉话欢迎我的到来时，我知道，宗教所包含的所有良善与道德，就是她的全部。因此，我不再去追问五色经幡的意义，不再对喇嘛和吉姆们所前往的目的地好奇，不再疑怪于妈妈口中的念念有词。一切缘起性空，只是在未来的某一天里，如果再度看见屹立于公路边的白塔时，我应该不由得会想到，不如当真开过去转一转吧？或许真会产生好运也说不定。

马尔康的白塔恐怕不止那一座，我有幸只见到了其中之一，是在去松岗土司官寨遗址的路上。尽管松岗的土司官寨主体建筑已毁，但残存的碉楼与城墙依然象征着那位女土司的权威神圣不可侵犯。为了适应这次出行，朋友特意将她的藏服借给我穿戴，再梳好发髻，然后我们与妹妹一同登上松岗土司官寨旁新修的建筑，狂风吹得我几度睁不开眼睛。不过恰是这狂风的吹打，使我理解了那片碉堡残垣所透露出的粗粝豪情。即便在最洁净的天空下，最明媚的阳光里，风也不曾隐藏过自己的残酷，持续剥蚀着哪怕只是一粒微尘。而碉堡却依然矗立于此。就任由那些软弱的血肉随风而去吧，所剩的唯有铁骨铮铮，不容置疑。我们几乎绕着碉堡而行，妹妹又围着我们蹦蹦跳跳，她实在是个活泼伶俐的好孩子，让我想到了在路边宣传画上新学的词汇，“阿吉拉姆”，我们的仙女姐妹。蓝天下种种美好与童真都盈在妹妹弯弯的笑眼里，在这火苗旺盛的地方，居住着我们的仙女姐妹。

如今的马尔康高楼林立，可见从土司时期开始，她的繁荣就是一脉相承的。松岗土司官寨只是马尔康土司文化的遗存之一，另外还有党坝、卓克基、梭磨，这次我没机会一一拜访，但我记住了统领它们的女土司的名字。相信伟大的女性会继续引领马尔康走向繁荣，抑或是引导她在外奔波的孩子，回到她身边。

要说这次旅行的缘起，也是陪朋友回到她的家乡，这已经算上我的一家人围炉而坐，又开始新一天的轮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日出一同到来的，当然还有酥油茶。马尔康的人民继承了古老雪域的尊傲，如果她愿意向你低身弯腰，那么一定是为了给你倒上最新鲜的酥油茶 。朋友家常备的酥油和青稞面都是手工制成，虽然现在已经能够工业量产，但终究少了些独到的风味。所以在准备喝酥油茶时，一定要亲手去体验酥油茶的制作过程。先将酥油切块放入盛好青稞面的碗里，再动手将酥油完全揉入面中，最后倒入热牛奶。酥油和青稞面本没有滋味，便要加入盐来增补味蕾的空缺。因为加入的是盐而非常作为零食的糖，所以酥油茶的底色庄重而醇厚，这自然符合我对酥油茶的传统印象。但后来妈妈又单独切了一块酥油给我，示意我可以空口尝一尝，正是这一尝，打破了我以往的印象。我知道，无论我如何描述，只要你无法亲临现场，你就不会轻易相信酥油的质地其实很轻薄，只带着一点微酸的余味，其他任凭外物装扮，它只管保持它的纯粹。

毫不夸张地说，缺少酥油的藏餐不能称之为完整，但正宗的藏餐远不止酥油那么单纯，所以在藏式的餐桌上，香猪腿应该也有一席之位。很难想象，仅凭风与火的协力外加盐的浸滥，就能锁住食材最原初的本味。只有在猪肉入口后，香气迅速扩散至整个口腔的瞬间，你才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并且叹服于人类的智慧。一般来说，藏民们会将香猪腿混合辣椒油凉拌，再配上手工全麦面饼，辅之以酥油茶下肚，那么整天所需的热量就足够了。高寒如何？贫瘠如何？勤劳的藏民们坚信着千年来的生存守则，再次迎接新一天的日出日落，去度他们心中的轮回。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因为要赶着回成都的汽车，我可能看不到今天马尔康的夕阳余晖了。朋友全家人都希望我能下次再来，我想我一定会再来的，为了山花烂漫的夏季，为了马尔康年年举行的锅庄盛宴。临行前，我抱着郑重告别的心态，悄悄翻开了妈妈的经书，其中一段话尤其令我动容，便将其算作我此行的结语吧：“愿一切众生具足乐及乐因，愿一切众生永离苦及苦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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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马尔康是有河流过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