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无人烟的宫门散发着古老破败的气息。天黑黢黢,风时而静时而动,福来看着贴着好几道封条的朱红色大门,望而却步,“这里,我听过这里,那次我去打水时,听到几个公公在说什么宫门禁地,女鬼出没……”
这里不知多久没有生命踏足过,门上有一层厚重粘糊的灰尘,苔藓和竹虫爬满台阶,四周竹林比天高,整个散发着像是封印邪物的阴森地带,令人心跳都加快了。
福来猫着身子,低声问:“公子,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逃命——他现在只要一想到那个屋子就不由得慎得慌。
逃出秦王宫肯定不可能,但若是躲过今天,顺便拿走几样“好东西”那肯定值了。
沈儇道:“走,我们进去。”
福来惊恐的抓着沈儇的袖子,老家话都急出来了,”等、等一哈公子,这又是封条又是女鬼,我们要进去撒?”
沈儇略一沉思,“也是。”
福来松了口气,还没提起来,沈儇又道:“封条不能动,那就翻墙吧。”
福来差点噎死。
两个人滑稽的围着墙转了半圈,沈儇停在其中一堵墙前,伸手抿了一下墙面,没有落灰,干净的。就是这里了。
可是……
沈儇抬头,看着高大的围墙,若是以前,足尖一点就飞过去了,现在嘛……
福来惊奇地蹲下:“公子,这里有个洞!”
被杂草掩盖住一个小小的洞口,若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的身形大概能进去,福来比划了一下,大概是一只大型犬刨的洞。
沈儇听见登时歪头,那嫌弃的眼神好像在说,你要让本王钻狗洞?
福来也意识到这话好像说错了,乖乖的闭上嘴假装无事发生。
沈儇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什么能踩的东西,又来回目测了墙的高度,最后卷起袖子露出了两截雪白的胳膊,“这墙不高,你在下面托我上去。动作小一点,以免引人注意。”
福来:“好……”
福来弯腰弓背,沈儇先是踩在他背上,又嫌太低再迈到肩上,双臂抱上围墙后使劲蹬着腿,福来在下面龇牙咧嘴,沈儇上半身在墙上拱,二人费力半天,终于啪嗒一声,年久失修的几片碎瓦被沈儇挤了下去,他肚子贴在房檐,半个身子挂在那里。
尊贵的凌亲王意识到自己这样子滑稽太过,他立刻抬起腰想继续爬,结果手一滑,身子猛地前倾,就随着瓦片一起叮叮当当的滚了下去,引的数十里外巡逻的锦衣卫停下脚步,左右观望。
跌在地上那一瞬间,沈儇感觉整个世界都随之颤了颤。
“公子!您没事吧!”福来听见声音一惊,在一墙之外小声喊着。
沈儇想回答,又没有力气,好像压到了什么东西。
迷糊的想着,他甩甩脑袋睁开眼,瞳孔聚焦后僵在原地。
院子里十多个穿着一样的黑色衣服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无不惊讶又惋惜的看着他,中间那个唯一有颜色的正色的审视着他。
沉默蔓延四周,所有人头顶仿佛乌鸦飞过。
“公子!您没事儿吧!您说话啊别吓我!”
几个黑衣人眼神交流几下,其中一个足尖轻点跃过墙檐,一人倒地的声音后,世界再次回归寂静。
沈儇缓慢的坐起身,片刻后理了理衣襟,换了个跪坐的姿势。
他突然觉得人生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就是被下属们看到了他鸡似的跳扑下来吗,不就是狗狗祟祟一天还是点儿背的撞见执行任务的宋遇吗。
不就是撞见他任务的会被灭口吗。
“主子。”宋遇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
黑衣人全部弯下腰后退着,人群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沈儇心里一颤。
怎么会,谢凌他亲自来了……
沈儇视线只有眼前一小块地方,但他清晰的感觉到一个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风吹叶落,枯叶被他踩的沙沙作响。
沈儇很佩服自己在这几瞬间他想起来了。
谢凌这次亲自出任务是为了抓蛇人,最后不仅没抓到还被摆了一道,这会儿正处于无边怒火,无、处、宣、泄的时候。
一双青云黑色靴停在自己跟前,头顶的声音命令道:“抬头。”
沈儇抬起了头。
月明星稀,两人借着月光看清了彼此容颜。
俱是一惊。
谢凌今日穿着便装,狐绒领,黑金麒麟长袍,虎狮腰带,别的是朱红色腰扣,宛如猛兽的血红双眼。视线往上,是一张极其骄奢的面容,五官凌厉,眉目俊美,总得来说是一副好看的少年模样,可从未有人敢直视过他。
对方的惊讶谢凌尽收眼底,他低垂着眸,羽睫在眼睑打下一片青灰。
谢凌打量着误闯进他领地的小麻雀,方才从墙上扑腾下来时候谢凌就注意到了他,毕竟这样倾城的容貌他只见过一个,璃国进贡的那副画中,璃国九皇子肖像。
养尊处优的小皇子,瞪圆大眼睛看着谢凌,像是知觉闯了祸。
照往常这样疑点重重的人他会毫不犹豫的杀掉,可现在他什么都没做,心中的怒火好似莫名被晚上的风雪吹散,丝丝清凉入肺。
“给本王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沈儇一愣,显然没想到会轻易放过他,动了动唇还未开口,又听见谢凌道:“不要妄图用路过、偶然之类的诡辩之言蒙混过关,本王不信。”
……
风吹的沈儇面容发疼,但也正好让他脑子更加清醒,心下千回百转,就在谢凌耐心告罄时,终于开口:“并非路过,是特意而来。”
如玉珠般的动听柔和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我知道早些年,这座院子的主人是太师母亲身边一婢女的住处,算是看着太师长大的,如今在深宫含冤而死,若太师念旧必定会来看一眼的。”
“所以我特意来这,试试能不能遇见太师。”
虽然毫无逻辑,但是也毫无破绽。
安静一瞬,宋遇实在没忍住:“你为什么要偶遇太师?”
“因为,我十分、十分……仰慕太师。”沈儇嘴唇紧抿,话说的艰难,像是羞于开口。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宋遇假装自己没听见,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鬼话连篇。”谢凌毫不留情的揭穿,“知道的故事不少,你仰慕他什么,你见过他吗?”
“不曾见过,可我听过。十五岁上战场手刃杀父仇人,十七岁先皇病逝,太师次年掌权,二十岁攻打下吴、越而国,收复边疆,今岁又拿下璃国,战场可谓战无不胜,又得万民伏跪。”
“我一直很崇拜太师这位大英雄,如今我入质秦国,正好了了我的心愿……”
好话谁都愿意听,就看有没有拍在点子上。
在场的人都听的一愣一愣的,第一次见人以“英雄”来描述谢凌,毕竟谢凌所做的,真的算不上什么“好事”,虽然在秦国是备受尊崇,但诸国早已流传着谢凌人间恶魔的称号,头一次见把挑起战争说的这么好听的——璃国皇子。
可这紧张兮兮的神情,羞于开口的心境,面红耳赤的脸颊……
光棍暗卫们多少有点相信了这人说的话了,因为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那样崇拜的眼神。
他们主子虽阴险,可到底是少年英雄、丰神俊朗,声名在外男女皆爱,就是头一次见杵在跟前不要命似的吐露心意的。
谢凌低垂着眼,似乎在辨认他话里的真假,在对上沈儇一闪而过的势在必得神情时,忽然嗤笑一声。
众人都看向谢凌,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沈儇一怔。
等着谢凌做点什么哪怕下个命令的暗卫:?
没说杀了也没说不杀,转眼只剩他们两个和宋遇在这,聪明点的早跑了。
“宋大人,这……”
“带回去。”
“是。”
*
太师殿。
殿内温度舒适,地龙烧的旺盛,摆设奢华,每一处都价值连城。
沈儇来到他最熟悉的地方,气焰消下去不少。
说来也可笑,他自己最禁不得激,却偏偏喜欢以自己的怒点激别人……
偌大的寝殿只有他们两个人,谢凌让人点好了香取了外衣就屏退了宫人,沈儇闻了闻,是早年头疼常点的月神香。
陈设还是老样子,红柱相连的是回纹凤朝雀替,床头边摆着木花琉璃立柜阁,青荷蓝釉盏是早些年老师送的,杯口形状如浮出水面的荷叶,灵气十足,后来这东西被他装葡萄用了。
谢凌见他看的入迷,沉默些许淡淡开口:“你挺识货。”
沈儇默默收回手。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谢凌明知故问。
沈儇装作才知情的模样,眼睛亮亮的,声音婉转:“太师……”
谢凌身体前倾,与沈儇只有一拳的距离,他甚至能闻见沈儇身上夹杂着寒气与清新泥土的气息,“我的密探来信,说璃国九皇子,天生弱症,不堪大用,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沈儇躲了躲耳侧热气,给出一个官方的回答:“嗯……我自小身体就差。”
谢凌不置可否,深邃的眼眸直视沈儇眼底,声音带着蛊惑,“不是喜欢本王吗?”
“屋里只有我们两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从见到他起,谢凌就感受不到他身上丝毫的内力波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功法高深,要么身体真的很差。前者自是断不可留。可后者……
好歹是一国皇子,行走深宫这么多年,怎会真是废物一个?
沈儇愣怔一下,脸颊微热,羽睫扑闪的像蝴蝶,他软糯地说:“这样……这样不好吧,我还没有准备……”
说完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看见对方瞬间拉下来的脸,沈儇心情颇好。
你不是要试探吗,没关系,我能演。
可他忘记了,自己年轻时是一点就炸、经不起逗弄的脾气。
谢凌黑着脸,也不再废话,一把拽起他的手腕举到跟前,故作轻松道:“你想多了。”
常年握着重兵器的手掌早已磨出了茧子,粗粝的手掌婆娑着手腕,沈儇疼的脸色发白,见挣扎不过,委屈地呜咽:“太、太师,不要……”
妈的,他以前手劲这么大吗……
屋檐上守着的一排暗卫听见差点一骨碌滑下去,进度好快这么刺激吗是他能听得吗,不会被灭口吧。
谢凌自然也知道,猛地把人拉到贴着自己身体,另一只手捂住沈儇的嘴,在他耳边咬牙道:“瞎喊什么,谁稀罕你,在我耐心耗尽之前,闭嘴。”
怀里的人似乎被吓到了,低声抽噎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两人身体紧贴,谢凌甚至能感觉到他起伏的胸膛,纤细的腰身,温热的吐息。
谢凌猛地回神,这小东西还真会诱惑人……他恼怒的按着沈儇的手腕,一股一股不间歇的灌入内力。
对于沈儇这样毫无功底的人来说,这样疯了似的内力涌入身体,稍有不慎身体就会被撑爆。
沈儇脸色惨白,血液像是沸腾一样,灼热的令他无比难受,干燥蔓延全身,喉咙都是干疼的。
忽然气流不知流到了哪里,沈儇骤然咳嗽起来,正好在谢凌的脖颈处,身上的人一僵。
沈儇苦笑。
他可不是故意的。
谢凌沉着脸,压抑的气息令沈儇背脊也僵硬着。
许久后,钳制自己的手离开,他瞬间脱力倒在地上,眩晕间只听见谢凌沉闷的脚步,和唤宫人进来的声音。
屋顶的暗卫听到动静差点又跳起来,低头看见几个宫女进进出出,上面扔着用过的帕子,不禁发自内心感叹:主子真是……年轻气盛啊。
谢凌擦拭干净后伸手回味了一下,刚才确实没有感受到其他功法的排斥,而且总感觉他脉象似乎亏损的厉害,看来是真的身体不好。
那么,刘太傅提出的计划也不是不可行……
等谢凌收拾好回到房间时,便看见沈儇撑着床沿,半天都爬不起来。
受伤了?
谢凌伸手想扶,沈儇却怕的一躲。
谢凌手在半空停留一会儿,忽然直接捏住沈儇的脸,逼他直视自己。
威胁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眼前的景象一阵窒息。
沈儇双眼通红,生理泪水打湿了眼眶,抬头时眼泪正好滑落,脸上留下几道红印,粉嫩的唇潋着水光,眉头轻皱,看向谢凌的眼睛带着委屈和不解。
他看着谢凌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会儿,一点一点挪动身子,像被戏弄的小麻雀不敢靠近食物,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谢凌的神情,最后才颤抖着身子缩在他怀里。
谢凌打横抱起他,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轻轻放到床榻上,仿佛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柔声问:“怎么还咳嗽?”
沈儇手指攥紧了被褥,摇摇头。
谢凌见他不说也没再问,他也不是真的想知道。
“即日起,你在太师殿住下。”说着拿了颗黑黢黢的药丸,塞进他嘴里。
沈儇张嘴,毫不犹豫吞了下去,瞬间嗓子感觉舒服多了,身上难受的地方也都微微发热,温暖着身子。
他似乎还没缓过来,恍惚的嗯了一声。
谢凌挑挑眉,“不多问,这点不错,很听话。”
沈儇无措地说:“我以后也听话,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低喃:“所以可以不要生气了吗……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