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这也只是个幻境。
钟离净修炼多年的道法,岂能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自己化作烟雾消散,而钟离净手上妖纹与心口的剑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瞬之间,身上的痛苦与血痕全部被抹去。
被消耗掉的体力回归身体,雪白无垠的天地犹如一副画卷,自边角处被火舌吞噬燃烧。
幻境换了一重。
犹如水波淌过,在日光下晕开一圈圈光影,一个矮小的人影朝着钟离净撞来,钟离净侧身躲开,原本已握紧长剑,却在看清楚那身影是一个两三岁的幼童时停顿下来。
幼童穿着缥缈的鲛纱,露出圆润可爱的肩头,到肩长的栗色短发发尾微卷,缀着两个小小的银粉贝壳,他口中软软糯糯地唤着母亲,跑去的方向便出现一道模糊的女子身影,仅从侧影也能看出一身矜贵气度。
那个有着一双犹如深海一般幽蓝眼眸的奶娃娃依稀能看出与钟离净容颜有三分相似的影子,钟离净怔了下,听见奶娃娃在问他的母亲,“母亲,我的父亲还没回来吗?”
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在奶娃娃的母亲温柔从容的语调传来同时,钟离净在心中说出了同样的答案,他安静望着眼前这对母子,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又怎会认不出自己幼年时的模样?
幻影如水泡化去,黏在母亲怀中找父亲的奶娃娃变作伏案研习古籍秘法的小少年,他的头发长了很多,直坠到腰际,发尾仍是微微卷起弧度,一双眸子愈发深沉冷静。
再一转眼,他已长成十来岁的少年,身边来来回回许多人,母亲的身影也离他越来越远……
过去的记忆如走马灯在眼前化作幻影闪过,钟离净看着自己走过的许多年头,身边的人从母亲变作少时结交的好友、一路相识的同道,道途中所遇一切,阴暗的、光明的、残酷的、温暖的,少年犹如一柄长剑,历经千锤百炼,幽蓝眸子最终变作墨色,眸中的冷厉也逐渐与现在的他接近,他也猜到了这个幻阵出现的目的——
“想从我的记忆中找到我的弱点?”
钟离净并不将这些幻影放在眼里,甚至有些许不屑。
“辨真尺,还不死心吗?”
他连另一个自己都能毫不留情的下手杀死,辨真尺凭什么认为,他会被自己的过去困住?
约莫是察觉到钟离净的心境变化,虚无的幻境中上演着过去记忆的幻象再一次发生变化。
光影暗下来,变作了黑暗的宫殿,长长的阶梯两侧是血一般浓烈的两排篝火,一路往上,是由白骨堆成的奢华王座,冷风卷过跳跃的火舌,依稀透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钟离净目光扫过眼前熟悉的黑暗宫殿,落到偌大宫殿中唯二的二人身上,其中一名少年身着红衣,如火一般炽烈,冷艳相貌与钟离净有九分相似,而对面揽住他的黑袍男人正背对着钟离净,在钟离净的角度看来,相拥的他们好似最亲密的恋人。
他们似乎都看不到钟离净,但钟离净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却拧了眉,唤出黑袍男人的姓名。
“谢栩?”
这是他记忆中的谢栩,他曾在秘境中被哄骗认下的师尊,看到这座魔宗大殿,如此熟悉的一幕,钟离净不用多想就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微抿唇角,眸光冷然。
相貌酷似钟离净的红衣少年绝非看去那样轻松,他脸上的血色在飞快褪去,睁大一双被痛苦填满的黑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栩。
“为什么?”
谢栩沉默着,在钟离净看不清的角度,他将沾满鲜血的手从少年腹腔中抽出,尖利的黑色指甲锋利无比,掌心中握着一颗被血水与黑色妖纹浸透,却依旧明亮的灵珠。
俊美的黑袍男人看着少年因脱力跪坐在地,因痛苦痉挛身体蜷缩起来,却只是握紧手中灵珠,唇角含笑俯视着他,声音一如钟离净记忆中那般温柔,“我的阿离啊,你应该知道的,没有人可以背叛我,哪怕是你,而我不过是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丹田重创,令少年的身体痛苦不堪,失血过多造成的眩晕与无力使他此刻只能大口喘息。
男人同他说话的声音依旧温柔,“你我都是一类人,我知道你会将玄元珠藏在你的丹田里,也等了这一刻许久,你难道就猜不到我会还手吗?我的阿离,你太天真了。”
他俯下身来,染血的手抚上少年精致惨白的脸颊,冰凉指腹在他眼皮上描出猩红的眼线。
少年听见他似乎有些不舍的叹息声,指尖颤抖着伸出,想要握住男人的手,男人却又利落地松开他的脸,往后退去,少年的手落到地上,被染红羽睫的双眸看向男人。
被抹到眼皮上的血珠随之滑落眼眶,犹如一滴血泪。
“谢栩……”
看到他这样狼狈的模样,男人似乎释然地笑了,“就到此为止吧,阿离,你我的师徒缘分已尽,你想要魔宗,这些便都送你了。”
“别走!”
血珠没入眼睛,模糊少年的视线,他眸中含着血泪,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虚弱无力,显然含着几分沙哑,“谢栩,你说过,会一直守着我的,你的话,不作数了吗?”
男人脚步微顿,偏头望了少年一眼,钟离净总算看清楚他的脸,他与记忆中的谢栩一般无二,他说出的话,也跟记忆中谢栩离开时说过的话一致,是一样的冷酷无情。
“我的好阿离啊,你背叛我时,就该猜到会有今日的。既已得到你想要的,你就一直守着这里好了,你我曾经是多年师徒,我不会杀你,待会儿你可得打起精神守护你抢来的魔宗,但愿下次再见时,你还活着吧……啊不,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他思索了下,回眸深深望了少年一眼,“这大抵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了,我的阿离。”
“保重。”
钟离净眸子一顿,面容上的淡漠冷静似有一瞬凝滞。
扔下决绝的话,谢栩毫不留恋地移开看着少年的视线,擦着钟离净肩膀走过。钟离净垂眸不语,他早已知道结局,谢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少年将迎来魔宗大乱。
那时重伤的他,是如何应付的呢?接下来如何,钟离净没有去回想,他只是静静望着被扔下的少年。阿离跪坐在地,苍白面容上露出迷惘的神色,完全不顾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愣愣看着谢栩离开的方向。
“是我错了吗?”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过于安静的大殿中,传到钟离净耳畔,钟离净沉默良久,手中的长剑化作水汽消散,缓步走近少年,然后站定在少年眼前,一双冷冽黑眸俯视少年。
少年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心魔中,眼里看不到任何人。
“真狼狈。”
钟离净如此评价,他伸出手,俯身轻抚上这张酷似自己的脸。与先前的幻象不同,他能触摸到阿离的脸颊,他将阿离的脸轻轻捧起,阿离失神的双眸随之看向他,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将手握上钟离净的手腕,将他干净白皙的手腕染上血污。
“为什么?”
阿离的声音充满迷茫,痛苦的神色仿佛在向钟离净乞求怜悯,“我只是想要他留下来啊。”
他侧过脸,将脸颊贴在钟离净温暖的手掌上,眉心微蹙,“是我做错了吗?我没错啊,你一定会明白我的,对不对?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你也一定能帮我的,对吗?”
钟离净与这双黑眸对视,用指腹轻擦过阿离右眼,阿离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任由眼尾上的血水被抹去,而后睁开一双幽黑迷茫的眼眸,眸中清晰倒映着钟离净的面容。
红衣的少年阿离犹如黑夜中魅惑众生的妖鬼,因为身上的伤,他此刻看去甚是脆弱凄楚。
钟离净满意地看着被他擦干净后昳丽的面容,终于回应了阿离的话,“我当然会帮你啊。”
他倾身将阿离拥入怀中,眸中不复往日冰冷,连语调也温柔得仿佛恋人之间亲昵的低语。
阿离痴痴靠在他肩上,沾着血的指尖攥上他的衣襟。
“我会满足你心中的妄念。”钟离净轻抚阿离的头发,手中灵力化刃,“让你再无遗憾。”
话音落下,灵力化成的短剑毫不犹豫捅进阿离的后心,阿离那双漂亮的眼眸倏然瞪大,从钟离净怀中滑落,钟离净没有分毫留恋地松了手,眼睁睁看着他倒在血泊上。
阿离睁大与他一样的黑眸望着他,似乎在控诉他嘴上一套背地一套的背叛,钟离净却眼神冷漠地站了起来,抬手拂过被指尖悄然撕开一道口子的衣襟,抹去上头血迹。
“这是阿离的心魔,不是钟离净的。”
他抬眸望去,隔着虚空与藏匿在黑暗中窥视的那道目光对视,“无论是谁,都困不住我。”
冰霜凝成的长剑回到手中,他握住剑柄,剑起,剑落,剑意凌霜,于刹那划破整片虚空。
怦然一声巨响——
幻境如破碎的镜子一片片剥离脱落,黑暗被耀眼的光明取代,幻境后的白衣人终于现身。
他有着一张清俊白皙的脸,眉眼与钟离净有三分相似,却有着钟离净所没有的温润随和。
钟离净想到坊间形容碧霄宗那位符道天才外貌的一句话。
白衣胜雪,君子如玉。
白衣人正是如此。
他睁开浅灰色的双眸,遥遥向下方的钟离净看去。
只一眼,钟离净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白玉笙。”
也是他的,生父。
写完发现被连捅两下的幻象阿离好惨(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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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