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无垠,唯有冷风肆虐,卷起一重重汹涌浪潮。
钟离净脚下却是风平浪静,因为有螣蛇为他圈出一片安宁之地,震慑侵蚀识海的煞气。
这便是螣蛇护心鳞内隐藏的螣蛇灵魂力量,经过百年守护,又或许是今日钟离净的识海已被它这个源头带来的煞气侵蚀,它想要见钟离净,就能化作螣蛇来到他的识海。
纵然这灵魂力量所化的螣蛇,一如先前的螣蛇护心鳞一般沉默不语,它今日主动出现在钟离净面前,钟离净便不可能会惧怕他,反倒是欣喜,不错,他甚至是欢迎的。
“你来,可是意味着,你答应了我先前的请求?”
那螣蛇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琥珀竖瞳似乎闪了闪。
钟离净笑道:“昨日谢魇来寻我时被拉入梦境,我以为,那该是护心鳞给谢魇布置的考验,而他,应当也算是通过了你的考验吧?”
螣蛇并无回应,似无动于衷。
钟离净敛起唇边笑意,仰头看向它道:“如今我受八荒录反噬困扰,而八荒录的反噬正是利用护心鳞带来的煞气作祟,唯有取出护心鳞,才能削弱八荒录反噬的力量。今日我来,便是要与护心鳞道别的。”
“还有道谢。”
钟离净轻声感慨,“自我出生起,不管你为何会出现在我身上,不管这么多年来因为你的存在让我经历了许多莫须有的恶意与憎恨,你终究护我百余年,这是我的劫,也是我的缘,时至今日,也终须一别。”
直到他说完,螣蛇才缓缓动了,它低下头颅,琥珀竖瞳几乎与钟离净视线齐平,垂眸褪去眼底的阴冷威压,竟似有几分不舍之意。
钟离净凝望它须臾,伸出手来,螣蛇果真主动靠近,用它长着幽黑龙角与玄金鳞纹的脑袋蹭了蹭钟离净手心,它的一身鳞片覆着幽黑煞气,叫人看不穿,手感颇为阴凉。
但钟离净与谢魇接触多了,这股微微的凉意倒也习惯了,他抬手轻抚螣蛇额前暗紫妖纹,薄唇微扬,“这么多年来,你藏在我身上也属实委屈了,螣蛇护心鳞应当出世,这世间还有更值得你追随的人。我们今日就此别过吧,多谢你多年来的守护。”
螣蛇在他掌下摇了摇脑袋,似乎是在反驳他的话。
钟离净轻拍了下它的脑袋,释怀一笑,“因螣蛇印记招致而来的过往种种,我已都放下了,你去他身边吧,日后还能再见到我。”
螣蛇一双琥珀竖瞳只静静看着钟离净,分明是阴冷威严的竖瞳,却流露出明显的不舍。
钟离净收回手,笑意浅淡。
“去吧。”
螣蛇微阖竖瞳,覆着幽黑煞气的身体往海里退去,将脊背上若隐若现的暗黑羽翼潜入海水之中,可还未退出多远,它便又朝钟离净游来,最后一次轻轻蹭了蹭他的肩头。
钟离净怔了下,抬手在它额前拍了拍,算是回应。
这一回,螣蛇真正退走了,它潜入了空海之中,海面上黑漆漆的煞气随着它沉入海底。
晦暗的螣蛇身影潜下海底,慢慢消失,钟离净识海中的煞气也在飞快地往外抽离出去。
钟离净肩头忽地一凉。
分明只是识海,这片空海海底突然传来一声长啸,似龙非龙,还有几分像海底的鲸鸣。
那一刹那,煞气悉数沉下海底,识海重现天光。
钟离净愣了下,抬手按住肩头,肩头上那股凉意在消退,不痛不痒,元神却骤然一轻。
这无疑昭显着一个事实,螣蛇护心鳞自行离开了。
钟离净暗叹一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意识也从识海中回到现实,一睁眼便见到眼前飘着的一点被暗紫煞气包裹的灿金鳞片。这鳞片与龙鳞也相似,又更像是蛇鳞。
这便是护心鳞真身。
钟离净再感应肩上图腾时已不再得到回应,恍然之间,他还有些不习惯,又或是不舍。
原先隐藏在体内的血煞之气都在涌向护心鳞,让钟离净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但护心鳞只能吸收大半血煞之气,剩下的煞气属于八荒录的反噬,金鳞吞噬完最后一缕血煞之气,血色结界也在同时消散。
这股纯粹强大的血煞之气,对于妖来说,或许是大补,但对于钟离净而言,并不相容。
金鳞飘浮在钟离净面前,不知怎么,又绕着他飞了两圈,而结界也在这时候完全瓦解。
当它再次飘回钟离净眼前时,法阵外的谢魇和镜灵也看清楚了钟离净,谢魇面露喜色。
“阿离!”
钟离净闻声朝他看去,见到那熟悉眉眼,心中定了定,向护心鳞伸出手。护心鳞极为温顺地落入他手中,主动蹭了蹭他的指腹。
隔着法阵,镜灵后知后觉地认出了护心鳞的气息。
“这是……螣蛇护心鳞?”
谢魇置若罔闻,紧紧盯着钟离净,见他似乎毫发未伤,仍未能放心,“阿离,你怎么样?”
让螣蛇护心鳞自愿离开,本是钟离净设想中最好的一步,而护心鳞最后也没让他失望。
钟离净轻笑摇头,抬手让护心鳞显露人前,“去吧。”
护心鳞飞出一尺外,悬停片刻,才往法阵外飞去,没有片刻迟疑和犹豫,飘到谢魇面前。
谢魇这才分给护心鳞一个眼神,看着却不大热切。
钟离净笑道:“看来是螣蛇护心鳞自己选择了你。”
谢魇怔了下,拧眉纠正道:“分明是阿离辛苦给我取来的……阿离,你身体可还好?”
“它离开之后,将我体内大部分血煞之气都带走了,只剩下因八荒录反噬而生的煞气,暂时没有大碍。”钟离净瞥向悬停半空等待着谢魇的护心鳞,出声提醒道:“你寻了许久的螣蛇护心鳞,莫要冷落了它。”
也不知护心鳞是不是真的能听懂钟离净的话,适时飘出去,绕着谢魇慢吞吞转圈,给人一种它似乎对这个妖族并不是很满意的错觉。
谢魇也看出来了,他能感觉到这片金鳞中有着一股与自己早前融合的螣蛇妖血、螣蛇遗骨同源的力量,甚至比它们更为强大,他确实想要,可心中更紧张的还是钟离净。
“阿离还要继续?”
被冷落的护心鳞在半空停顿一瞬,划过一道冷然金光,似恼怒般突然钻进了谢魇眉心。
谢魇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仰倒,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袭来,眼前一黑,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扶着额角神情恍惚地用力摇摇头。
莫说是与他相隔不远的镜灵,便是法阵中的钟离净也被吓得站起来,“谢魇!你没事吧?”
镜灵也飘过去,“妖王,你……”
谢魇摆了摆手,睁开琥珀竖瞳飞快眨了眨眼,似才缓过神来,眉头紧皱起来,“我没事,那东西……护心鳞进了我识海,并未伤我。”
钟离净暗松口气,摇头失笑。
“看来方才我说的没错,它的确是自愿选择你的。”
否则,怎会自愿进入他的识海?
像这等机遇,旁人碰上了,都得费上一番功夫,通过灵宝考验,才能让灵宝接受自己。
谢魇缓了缓,又说:“护心鳞与我丹田内的螣蛇遗骨和螣蛇妖血同源,它进入我识海后,丹田的螣蛇力量似乎更纯粹,更温顺了。”
护心鳞未曾伤钟离净,如今也没伤谢魇,想来他日谢魇彻底炼化护心鳞,会少许多风险。
“没事就好。”钟离净心中担忧的事也算是解决了大半,也算放心了,对谢魇和镜灵说道:“接下来,我便要自废功法修为了。”
谢魇再顾不上识海多了异物的不适,神色凝重。
“阿离千万小心!”
镜灵的心神也回到了钟离净身上,认真道:“吾这法阵也会助主人压制八荒录的反噬。”
钟离净颔首,深吸口气,掐诀凝起一柄灵剑,抬手一挥,灵剑高悬于虚空,剑锋雪亮。
这灵剑几乎汇聚了他所有灵力,剑身覆着冰霜,霜气霎时溢满法阵,爬上了几处阵基。
谢魇似懂非懂,“阿离这是?”
镜灵眼底了然,“主人哪怕修为跌落,也还是合体期。众所周知,自练气、筑基到结丹,再到元婴、化神、合体,淬炼道躯元神,身魂合一,每一步蓄积,都是修炼途中不可或缺的关键,而主人若要自废修为,便要一步步拆除自己筑起的根基。”
谢魇早知自废修为风险不小,闻言仍脸色骤白。
“阿离他……”
镜灵沉声道:“这一剑,斩识海元神,回归元婴。”
如他所言,钟离净闭了闭眼,做好准备,掐诀御剑,坦然迎接这斩向元神识海的一剑。
不退,不避,也不反击。
这道寒霜剑意赫然斩下,识海动荡,元神剧震——
法阵中闪过一瞬寒光,冰霜霎时覆盖阵基,阵中的雪衣身影骤然一僵,险些倒在地上。
但他一手撑着阵基,并未倒下。
识海与元神的力量被这一剑生生劈散溢出体外,带着几缕暗黑煞气,弥漫在法阵之中。
见钟离净半跪在地不愿倒下,单薄的脊背都在僵硬颤抖,谢魇竖瞳紧缩起来,面色急切。
“阿离……”
“没事咳咳……”
钟离净嗓音极沙哑,一开口便遏制不住咳嗽起来,撑在地上的手倏然收紧。他垂着头,让人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清晰看到在银白长发与苍白肤色间,他唇边溢出一抹血红。
他急喘一口气,抹去嘴角血水,僵硬地站了起来。
被劈散的力量氤氲在法阵中,如白雾飘荡着。
钟离净冰蓝眼眸中一片坚定,染血的手再次掐起坚决,凝起灵力,再次化成寒霜剑意。
“再来!”
冰冷剑锋高悬,冷意刺骨。
谢魇攥紧拳头,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下意识屏住呼吸,不忍再看,也不敢不看。
镜灵也暗暗摇头,“主人并未留手,原本只堪堪到合体初期的修为,一剑斩到元婴期,跨越了两个阶级,主人的伤势定也不轻。”
但已到了这个地步,钟离净自然不会愿意收手。
事实上,在镜灵话音落下那一瞬,第二剑已然落下,直劈元婴,一道金光自他身上乍现,更多的灵力自丹田内逸散,只听他唇齿间泄漏出一声闷哼,身形霎时委顿在地。
元婴破碎,金丹皲裂。
看他那身雪衣已染上血迹,谢魇气息一滞,双目赤红盯着法阵,下意识想要冲进法阵。
他脚步一动,镜灵就急道:“此刻出手阻止,主人身体虚弱,八荒录反噬恐会趁机吞噬主人的意识,届时前功尽弃,得不偿失!”
元神残存的痛楚让钟离净全身颤抖,却硬生生忍下来,抬手按住金丹,踉跄着站起来。
“我……还能再撑下去!”
谢魇再是心疼,明白他的坚持也只能压下这股冲动,他自储物戒中取出一瓶丹药,冷眼看向镜灵,“阿离伤势不轻,就算不能停下,也该缓一缓。这紫阳丹能替他缓解痛苦,保全灵魂和肉身,总可以用吧?”
镜灵眼前一亮,“自无不可!”
谢魇便用妖力将丹药送进法阵,彼时钟离净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见到丹药便抬眼看来。
“阿离,服下丹药再继续吧,不急在一时片刻!”
身体的虚弱程度的确有些超出钟离净的预料,见镜灵并未阻止,他才取出丹药服下,就地坐下炼化药力,紫阳丹的药力流经经脉丹田,痛意稍减,让他体力缓过来一些。
可运气时,经脉仍有一些潜藏起来的煞气,并没有完全随着方才散去的修为流出体外。
谢魇不忍惊扰钟离净片刻的宁静,低声问镜灵:“已跌落至金丹期,还不能根除八荒录带来的反噬吗?这功法究竟是福还是祸?”
镜灵也叹道:“看主人并无停下之意,想来那反噬的影响仍在,或许当真要散尽修为。”
谢魇气息一顿,面色难看。
自从在秘境真正遇到还是阿离的钟离净那一刻起,钟离净就从未有过眼下这般弱小的时候。已经跌至金丹期,依然会被八荒录反噬困扰,他往日可是极看重修炼的一个人,当真散尽修为,他如何能甘心?
可偏偏今日,不得不散功。
钟离净缓了一阵,便站起身来,仰头看向上空,唇边血水来不及擦拭,视线也有些模糊,但上空唯有法阵与结界之外的纯净海域。
他最熟悉的,便是海域。
钟离净轻吐出一口浊气,喘息着合上冰蓝眼眸,身上的所有灵力与海神神力皆汇聚于眼前,于上空凝成了一柄冰霜长剑,有了海神神力加持,它比先前都要纯粹与锋利。
这已是他最后的力量。
钟离净缓了口气,睁开冰蓝眼眸,眼底无一丝退意,他掐诀御剑,剑光直斩丹田金丹!
本已因为重伤出现裂缝的金丹骤然破碎,所有的灵力,所有的海神神力,都在这一瞬间溢出体外,也带走了所有潜藏体内的煞气——
如潮汐又似冰霰冷雾的海神神力与灵力悉数弥散在法阵中,因过分庞大,连带着法阵都开始微微震动,其中又掺着丝丝缕缕黑气。
正是八荒录反噬的煞气。
钟离净再支撑不住,清瘦身体晃了晃,跪倒在地,一口猩红血水猛然喷出,染红衣襟。
谢魇眸光一紧,急道:“阿离,快服下剩下的丹药!”
适才那瓶紫阳丹还在脚边,钟离净掩唇捂住涌出嘴角的温热血水,还在颤抖的手伸向丹药瓶,取出剩下的几粒丹药全都吞入腹中。
镜灵也在同时运起灵力支撑起法阵,自海底汇聚来的灵力在钟离净脚下升起一道光柱,在镜灵引导下没入他体内,为他疗愈伤势。
钟离净捂住嘴咳了几声,才慢慢缓过来,手背早已经被溢出的血水打湿,雪色衣袍也早已血迹斑斑,他顾不上这许多,在身体与灵魂的虚弱与痛苦之中强撑起来打坐。
紫阳丹的药力与海底纯净的灵力浸润伤痕累累的丹田经脉,抚慰着方才经历过重伤的元神,让钟离净痉挛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色也在慢慢好转。
与法阵相通,镜灵能感知到钟离净散尽功力的体内莫说是煞气与魔障,便是灵力都所剩无几,大抵连筑基都算不上,虽不是好事,他也松了口气,“散尽修为,这下也将八荒录的反噬彻底逼出体外了。”
他看向钟离净,由衷感慨,“旁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修炼到的境界,这三剑都散尽了。”
一剑斩元神识海,一剑斩破元婴,一剑震碎金丹。
每一剑,对身体与灵魂来说,都是极致的痛苦,但也是因此,他才将反噬拔除了干净。
镜灵不禁长叹,“世间又有几人,能拥有主人这般的毅力与心境,做到从头开始重修?”
谢魇双目灼灼盯着法阵中那近乎羸弱的雪衣身影,八荒录的反噬被钟离净连带根源清了干净,可钟离净伤重至此,他如何安心?
镜灵看他还沉着脸,劝道:“主人恢复伤势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自今日之后,待主人重新修炼时,定然会比先前要顺利许多。”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谢魇默然点头,从未离开过钟离净身上哪怕片刻的琥珀竖瞳忽而一紧,凝神看向阵中。
“阿离怎么回事?”
镜灵回身看去,“什么?”
二人这才发觉,钟离净紧锁的眉心中赫然浮现痛苦之色,是因那些已经逸散出去的灵力与神力仍环绕在他身侧,而混在这些力量之中的黑气正悄无声息地爬向他的指尖。
谢魇惊觉时,那煞气已悄然钻进灵气柱中,缠上钟离净素白的指尖,且在背后已然覆上钟离净后心,“那煞气……再次缠上阿离!”
“怎会如此?”
镜灵大惊失色,连忙掐诀,阵中纯正灵光升起,似要抓住趁虚而入的煞气,不料却反而触怒了这些煞气,它们原本飘在神力与灵力之中,此刻聚拢升起,笼罩住钟离净!
“阿离!”
钟离净眉头紧皱,面色越来越痛苦,对他的话毫无反应,显然是已经陷入了梦魇之中。
谢魇心头一紧,回头看向镜灵,“这因八荒录反噬而生的煞气竟如此顽固,已然被驱逐去体外,仍纠缠着阿离,现在该怎么办?”
镜灵咬牙变动法阵,阵中金光骤起,在钟离净周身结成屏障。可为时已晚,那煞气已然钻进灵气柱中,也已经钻进钟离净体内,饶是神力所化的金光能随着灵气汇入钟离净经脉中为他压制煞气,那煞气的反扑却比他所想更为强烈,难以逼出体外!
“不行……快让主人醒来!我们里应外合逼出这股煞气,否则,主人方才所作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八荒录的反噬仍会影响他!”
谢魇眸光阴鸷,看向被黑气与灵气柱笼罩的钟离净,扬声道:“阿离醒醒,莫要被煞气迷惑了心神!两个小家伙还在岛上等你!”
钟离净身形一顿,似有反应,用力晃了晃头,总算睁开了一双冰蓝眼眸,眸底却有血光涌现。越发浓郁的煞气肆意钻进他的肌肤,钟离净大口喘息着,忙运转灵力反抗。
镜灵心下暗喜,面色却越发吃力。谢魇看在眼里,走到他身旁问:“我要如何帮你们?”
“那便有劳妖王,必须稳固法阵,压制住煞气!”
言下之意,便是谢魇的妖力也能帮上忙。谢魇当机立断,运起妖力朝镜灵所指方向汇入法阵之中,法阵中金光亮度骤然炙热许多。
而钟离净迷蒙的眼神也清醒了几分,过分虚弱与灵力匮乏让他只能借助法阵供给自己的灵力,他必须打起精神不被煞气影响,否则便会陷入魔障,先前努力皆化为乌有!
可他醒过神来,试图将入体的煞气逼出去时,流窜周身的煞气反而愈演愈烈,不仅搅得法阵不得安宁,结界外的海域也开始沸腾。
与此同时,仍在岛上的众妖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煞气。守在殿中为族老们与两位小妖王护法的大长老赤鳞敏感察觉到,布下结界护住族老们与两位小妖王,匆匆起身走出殿外,便见乌云压顶,血雾遮天。
佘长老就在殿前站着,蹙眉仰望天幕,连往日有些怕她的小白蛇和金雕都躲到了她身后。
赤鳞问:“怎会突然天生异象?”
这股煞气凝成的血雾悄然间铺天盖地,竟让早已经步入大乘期的赤鳞也感到一丝不安。
佘长老道:“这股煞气,当真是叫人心惊……不,它看起来,更像是沉积已久的血气。”
“又或是,诅咒之力。”
赤鳞闻言一愣,“诅咒?”
佘长老并未解释,竖瞳闪了闪,颇有些担忧地看向上空血雾漩涡之下的那片遥远海域。
“怕也是那位圣君招来的,这下该如何是好?”
虚空中的血雾仿佛汇集了天地间所有血腥煞气,形成骇人漩涡,中心忽而往下射出一股黑红煞气,径自穿过了海水,直奔海底。
原本空无一人的海域轰然剧震,掀起百丈风浪,飞鸟惊逃,金麝岛也在余波下猛然一震。
这股煞气很快抵达海底青铜宫殿外的结界,轰地一声,结界剧烈动荡,连带着里面的宫殿也在动摇,整片海域随之翻涌起来。
谢魇与镜灵才惊觉海外异象,也感觉到了那股来势汹汹,势要穿破结界的煞气之强大。
所幸这结界联结护岛法阵,海底又有灵脉支撑,饶是这股煞气再强,也无法震碎结界。
不想这股煞气竟分而化之,一缕一缕钻进结界,直奔法阵,似与纠缠钟离净的煞气共鸣,不由分说穿过灵气柱,没入钟离净体内。
阴冷入骨的血煞气息入体,几乎撑破原本受损的丹田经,钟离净闷哼一声,险些支撑不起灵力,眸底的血红色泽也更深了几分。
谢魇也顾不上深究是怎么回事,忙催发起与妖血融合一体的螣蛇遗骨力量,注入法阵之中,方才落入颓势的金光才又堪堪将钻进法阵中的血煞气息压回去,却也极勉强。
镜灵也运起本源之力支撑法阵,浅淡眼眸看向上空的血煞之气,咬牙道:“这八荒录反噬带来的煞气,看来绝对不简单,或许要比主人从它那里得到的,还要强悍数倍!”
如此显而易见的状况,谢魇自然看得清楚,他沉声道:“不管如何,必须压住这股煞气!”
镜灵重重点头,全力倾出。
忽地,法阵中的钟离净吐出一大口血水,虚软无力的身体险些倒下,身上灵力暂停一瞬,便让那血煞气息占据上风,往他苍白的眉心钻去,待他缓过神运转灵力已晚了。
血煞气息侵蚀灵魂,让钟离净的双眸彻底变得血红,他浑身一僵,便垂头合上了双眼。
镜灵向来温和的眼底涌现出了一丝怒意,“不好!煞气趁虚而入,小主人昏迷过去了!”
谢魇面色铁青,全力输送到法阵中,“不能再拖下去了,镜灵,你我合力压制住煞气!”
镜灵的回应便是伸手穿过半透明的胸膛,将本体镜片取出,将所有的力量都送往法阵。
钟离净昏过去的时间并不长,有二人通过法阵传送给他的灵力支撑,他不多时便醒过来,只是眼底一片血红,意识也变得模糊。恍惚中,他听见许多遥远的声音,那些声音透着重重血气,震得他耳尖生疼。
“背叛信仰,罪该万死!”
“此乃我族的罪过,吾等愿献出全族之力赎罪!”
又有哭声撕破或沉痛或忏悔的话语,尖锐凄厉——
“不!我等皆是无辜被蒙骗,求您放过我们!”
“即日起,诅咒世代跟随我族……”
“以身赎罪,永镇海底!”
“……!”
这些或愤怒或哀怨的声音纷沓而来,一股脑钻进钟离净耳中,血水涌出,流过白皙耳垂。
也是这股痛意,叫钟离净恢复了几分神智,他用力摇着头,让自己清醒过来,那些声音便犹如梦魇一般褪去,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片血雾,是引诱他沉沦的煞气。
或许是因为煞气入体太久,习惯了这股气息,又或许是身体痛苦到麻木,让他无端产生一种眼前这片血雾也极为平静自然的错觉。
在这种荒唐的错觉中,一个极温柔的声音抚慰他刺痛的耳朵,他分辨不出对方是男是女,也听不出年纪,只知道它的嗓音很亲切,有种仿佛在指引自己走出痛苦的魔力——
“莫要挣扎了,顺从吾,吾会带给你强大的力量。”
“你会成为你所希望的强者,如你所愿,守护你所在意的人,成为海皇,亦或是,海神。”
“接纳吾,顺从吾……”
钟离净双眸怔住,血色更深。
而此刻,在谢魇和镜灵眼中,见到的却是那血煞气息凝聚成团,齐齐往钟离净眉心钻去。
海外而来的煞气源源不断,而他们却已经到了极限。
“妖王,吾快,撑不住了……”镜灵眸光暗了暗,身影一闪,没入本体镜片当中,直接以本体进入法阵成为阵眼,只留给谢魇一句叮嘱,“妖王千万撑住,法阵交给你了!”
阵中金光闪烁,填补了方才悄然出现的几条裂缝。
谢魇顿了下,感觉到自海外碾压而来的血煞之气被法阵重新振作起的海神神力压回去,他是轻松了许多,却也根本不敢放松片刻。
见钟离净在血煞之气侵蚀下仍毫无知觉沉睡着,谢魇深呼吸一口气,将刚进入识海不久的螣蛇护心麟取出,“你护了阿离百余年,不管有什么目的,如今阿离有难,我需要你,让我借用螣蛇的灵魂力量。”
护心麟漂浮半空,紫光闪烁。
谢魇放下话即刻出手,逼出一滴心头血飞向护心麟,紧跟着掐诀,打算直接炼化护心麟。
护心麟初时闪躲了下,避开他的手,谢魇心下急躁,正欲强行动手,护心麟绕着他手背转了一圈,忽又主动地回到了他指尖前。
这是愿意了?
谢魇看了眼岌岌可危的钟离净,不再迟疑凝起妖力,护心麟吸收心头血,与他之间的联系霎时变得明晰起来,不再是同源共鸣。
而谢魇眉心之上,暗紫妖火也燃起一道螣蛇印记。
由始至终,护心鳞没有过挣扎,这次的暂时炼化又快又顺利,感觉到护心麟内蕴藏的强大的灵魂力量,谢魇转而催发丹田内螣蛇遗骨的力量,与之合二为一,送入法阵!
“若螣蛇当真有灵,便助我一臂之力,压制煞气!”
匆匆融合的力量轰然爆发,紫光霎时在法阵中晕开,螣蛇虚影跃出,狠狠吞噬煞气团!
也就是这一瞬,钻进钟离净眉心的煞气淡了几分。
谢魇同时运起掌心契约,喝道:“阿离,快醒来!”
被梦魇笼罩的钟离净忽然感到掌心灼痛,迷茫眸光骤然清醒,望向前方血雾,本该在痛苦与疲惫中睡去的他,眸中涌现冷厉之色。
他撑着让自己爬起来,指尖颤抖着运起一股灵力,凝成了一柄长剑,哑声道:“成为强者,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不愿拖累任何人,也想要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但……”
他握紧剑柄,刺入地面,拄着剑让自己站了起来。
“我不想做什么海皇,若不是时势所逼,我也从不曾想过要做什么海神。”钟离净低喘一口气,轻呵一声,唇边笑意冷艳而疯狂。
“你的力量……我不需要!”
他眸光一凛,拖着长剑,执剑斩破眼前浑浊血雾!
就在这时,一线紫光吹散血雾,螣蛇虚影跃至眼前——
钟离净清醒同一时刻,谢魇借螣蛇力量镇压煞气!
终于,煞气被逼出钟离净体内,正待最后反扑之际,灵气柱中突然涌现出一股纯净神力。
那神力清寒如月光,又如烟火般绚烂耀眼,所有煞气在它的光辉中涤荡一清,连海外苍穹之上的血雾漩涡也在这光辉中崩溃瓦解。
岛上众妖可算能放松下来时,海底结界却还未恢复安宁——那月色光辉直直冲上海域,直抵云巅,洗净天地污秽,拨开重重云雾,天光重现之际,周天灵气涌向海底。
海底结界内护持钟离净的法阵终究还是破了,却是在无穷无尽的灵气喷薄而来时破碎的。这些灵气扑向钟离净,争先恐后往他体内钻去,灼去他身上的血迹,疗愈他的伤势,让他终于得以安心打坐修炼。
天上再生异象,如雨后初晴,清润霞光照耀海面。
金麝岛上,有妖就地静坐,不由自主沐浴着这股霞光,吸收起天地间的灵气感悟修炼。
海底结界中,耗尽全力的谢魇险些累瘫倒下,眼睁睁看着钟离净被灵力凝成的白雾环绕,闭目打坐,他迷茫无措,也不敢打扰。
茫茫海域之下,云烟缥缈,冰霰闪烁起璀璨冷光。
如幻梦一般,美轮美奂。
而法阵破碎后,镜灵也从本体中变幻出身影,无意蹭了些灵气,透明身影凝实了几分。
灵雾中的钟离净干净得不染纤尘,眼前悬着一枚灵珠,天地灵气正通过灵珠汇往他体内。
那是天命珠。
谢魇问:“怎么回事?”
镜灵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忽而笑叹,“方才妖王使用螣蛇力量压制煞气之际,主人也动用了天命珠的力量,还将其成功炼化了。”
他有些懊恼,又有些庆幸。
“吾原先一直以为,唯有主人修炼到最接近海神实力的大乘巅峰才能继承海神传承之力,如今看来,是吾想岔了。如今的主人散尽修为,就如白纸一张,无半分杂质,虽实力低微,却也是最适合雕琢之玉。”
镜灵道:“天命珠自然更愿意追随这样的一位新主。”
谢魇恍然大悟,心头那口气一松,支撑身体的力气便被抽取一般,面露疲乏之色,他这是透支了太多妖力所致,索性就地坐下,看着潜心修炼的钟离净,眸中涌上笑意。
“看来阿离这次釜底抽薪,虽说风险极大,几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阿离眼下重新修炼,要何时才醒?”
镜灵望向上空海域,“这次天命珠激发出来的力量比先前都要磅礴,加上主人先前散去的力量也得到了神力净化,还有海底灵脉的精纯灵气,主人已经入定,怕是至少要等到吸收了足够的力量才会醒来。”
他说来也有些期待,笑道:“主人修为虽已散尽,可他也曾步入大乘期,身体淬炼到极致,眼下有天命珠相助,至少能一举回到金丹期。至于恢复的上限,这里的力量如此庞大,就看主人能吸收多少了。”
虽然无法靠近,确定钟离净不会有事后,谢魇自然替他高兴,远远望着他,眸中依旧温柔,还有着几分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骄傲。
“我相信阿离,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都说否极泰来,他苦了这么久,也该时来运转了。”
他说话间遏制不住咽喉痒意,低咳两声将胸腔内的窒痛压回去,扶住心口轻舒一口气。
“不管要多久,我都等他。”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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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第二百零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