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在云国,谢魇就得到了斩仙录残卷,方才还在遗憾仅有残卷,没想到片刻之后,完整的斩仙录功法就这么落到了他手中。
他还没开始找呢……
谢魇双目怔怔看着手中的斩仙录完整功法,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该不该笑,“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真的斩仙录?”
他看过残卷,自然知道完整版的斩仙录大致是什么样的,而前半卷与他参悟过的残卷基本一致,后半卷则是补全了缺失的部分。
饶是钟离净,也有些震惊,侧首看向玉简,妖术功法与他所修炼的道法不管运气方式还是修炼方法都不同,他看不出这与斩仙录残卷的差别,却认得出玉简上的仙灵气息。
“这玉简上竟有一缕仙灵气息,看来刻录功法之人留下的,能有这个修为的人至少已逼近半步飞升,何必作假骗人?而传闻中螣蛇修为巅峰时能与海神抗衡,足见他已有了半仙实力,莫非这正是螣蛇所刻?”
谢魇惊得眼神恍惚,“我先前以为斩仙录是螣蛇的妖术只是传说罢了,若这当真是螣蛇亲自刻录,看来斩仙录还真的是螣蛇所创?”
钟离净指腹抚过玉简一角,玉简上那一缕浅淡的仙灵气息竟毫不排斥地缠绕上他玉白的指尖,钟离净呼吸一顿,身体随即紧绷起来。
谢魇见状忙收起旁的心思,合上玉简扶住钟离净。
“阿离怎么了?”
钟离净朝他摇头,看向玉简道:“碰到玉简时,我肩上的螣蛇图腾也在发烫,但我这次没有感到危险,而是……与这力量共鸣。”
钟离净薄唇轻勾,冰蓝眼眸微微发亮望向谢魇。
“可还记得在海国时,在那螣蛇虚影降临时,我身上的螣蛇图腾与你的螣蛇遗骨也曾有过共鸣,谢魇,这应当就是真正的斩仙录!”
谢魇自然记得,看到钟离净那双含着清浅笑意漂亮而璀璨的冰蓝双眸时,他却是一愣。
阿离,是在为他高兴?
难得见他这般高兴,谢魇也笑起来,看着他眸光愈发温柔宠溺,“还是阿离细心,否则我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斩仙录就在我身边。”
钟离净怔了下,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是过于激动了,别开脸让自己冷静下来,轻声道:“有了完整的斩仙录,他日若寻到螣蛇的护心鳞,想来你也能有更多把握将其炼化。”
谢魇猜他是又害羞了,抿唇忍笑,又怕他不自在,视转移到玉简上,“是啊,原先只有残卷,已助我融合螣蛇遗骨和妖血,如今完整的斩仙录就在我手中,哪怕找不到螣蛇护心鳞,我也能早一些提升修为。”
钟离净随意点头,手中握紧了那枚云纹空间玉佩。
谢魇悄悄看他一眼,取出一个玉瓶将那只苟延残喘的血傀虫收进去,用妖力封印起来,“这血傀虫是老东西的骨血和残魂养大的,仍留着老东西的一缕残魂,估计也是因此,那魔种才没有随老东西真身陨落而死去,这血傀虫我打算交给佘长老钻研。”
钟离净恢复平静,认同道:“你我看过惠元留下的笔记,知道道盟许多遏制魔种的法子,多是封印之法,无人能做到老妖王这般,竟将魔种引渡外替身物上,即便需要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能够挣脱魔种的控制,哪怕伤了元神魂魄,也是值得的。”
谢魇点头,正色道:“魔种已暗中控制了道盟,从镜灵和我预见的未来看,魔神应当不会放过我这个最有可能成为螣蛇的妖王,我有预感,魔种既然这么强横,恐怕不久的将来,它或许真的会出现在妖族。”
钟离净也有些忧心,“也是时候该早做准备了。”
谢魇又看向他,琥珀竖瞳中泛起愉悦笑意。能与钟离净意见相合,就好像从前那些争执与背叛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那些历经的苦难都已经过去,和谐静好,真是叫人贪恋。
钟离净被他看得一顿,低头看了看身上,才想起手中还捏着那块空间玉佩,便交给谢魇。
“申屠疾的遗言说过,杀死夺舍他的老妖王的人,便能得到他留下遗物,这是你应得的。”
谢魇哪里是为了玉佩?他笑叹一声,还是接过玉瓶,将封印了血傀虫的玉瓶收进去,再将功法古籍收入自己的储物戒中才道:“若非阿离身上的图腾,我还不知道这玉佩被老东西藏到了金蛇脑袋里,没想到这图腾这般神异,竟几次与螣蛇力量共鸣?”
说起身上的螣蛇图腾,钟离净轻蹙眉心,眼神迷茫,“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只知道我出生那时,身上就已经有这个螣蛇图腾,那时,海国的人都说,这是螣蛇诅咒。”
回想起上次去海国时那些不待见钟离净的海国水族,谢魇不满地啧了一声,“可偏偏是这些人口中的诅咒,在最关键的时候救了阿离,也救了海国,又怎会是什么诅咒?”
钟离净没有否认,只道:“海神与螣蛇同归于尽的传闻流传甚广,海国子民多是海神的信徒,而我出身海皇宫,生来身上却有螣蛇图腾,才会被认定为诅咒,加上我年幼时根本无法与同族一样引动潮汐之力,就连舅舅也怀疑过,我是被海国结界外千年不曾散去的螣蛇虚影诅咒了。”
谢魇问:“连你舅舅都看不透?”
钟离净摇头,“舅舅天赋其实不如母亲,但当年母亲骤然陨落,元气大伤的族人或重伤或年幼,舅舅别无选择,唯有修炼八荒录,之后更是舍弃了私情,一力撑起海国。”
“不过……”
钟离净按住肩头,隔着衣衫感受到危险散去,热度降下去再无异常的螣蛇图腾,眼中再无此前提及它的厌烦,而是坦然和感激。
“上次在海国,螣蛇虚影救了我,让我改变了对螣蛇的敌意,我隐隐有种感觉,它的虚影留在海国千年未散,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守护,而我身上的螣蛇图腾也不是诅咒,相反,它应当是一种庇佑。”
“如今回想起来,我自十四岁前,虽未能引动潮汐之力,修为却也不曾落下过,应当只是因为我体内的人族血脉,修炼时才会与同族有些差异。”钟离净想起什么,眉心紧了紧,似是不悦,仍是说了出来,“谢魇,你可知当年我是如何杀死白赑的?”
海国的旧事,钟离净鲜少与谢魇提及,唯有在说起他的舅舅海扶摇时,钟离净才愿意多说几句,故而他这样问,谢魇自是不知的。
钟离净看向谢魇道:“因为无法引动潮汐之力,我的修为在同辈族人中只能说勉强不算最差,而白赑,靠着血脉天赋,早早就结成金丹,杀他的时候,我才刚刚筑基中期。”
他无意识攥紧了玉白五指,唇边扬起一抹冷意,“那时白赑抓走白英,原本只是白相父子为了让我失去海皇之位继承权,逼迫舅舅让权的计谋,莫说是白相父子,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能一个人闯入白赑的宫殿,将他与守护他的三名金丹期都杀了。”
他看向谢魇,眸光晦暗,“白英是母亲给我留下的旧人,我去救她,也是为了从小到大都很少来看我,却在我眼前那般疯癫又决绝地自刎的母亲。当时白赑刻意为难我,与我打赌,倘若我打赢他,他便把人还给我,若我输了,便要向他下跪磕头……”
谢魇自是不认得少年时的白相之子白赑的,他只见过死过一回,残魂被白相炼制成傀儡的白赑,这不妨碍他对意图羞辱少年时的钟离净的白赑心生怒意,面色霎时冷下来。
“他真是该死。”
钟离净轻笑道:“他败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他一个金丹期会败给一个筑基中期,还是我这个,在他眼中混杂了人族血脉,连潮汐之力都无法引动的废物、杂鱼。”
谢魇心头一紧,琥珀竖瞳很是担忧地看着钟离净。
钟离净朝他摇头,“不必担心我,都过去了。那时,白赑输得太难看,恼羞成怒,便让他身边的三名元婴长老将我拿下,为了逼我跪下认错,他当着我的面,一寸寸割断白英被他拔去鳞片血迹斑斑的鲛尾……”
钟离净话音一顿,眸光冷冽,“他千不该万不该,动母亲留给我的人,更不该在我面前羞辱舅舅。其实他是不敢杀我的,舅舅那时还是海皇,白相父子不敢轻易动我,只因我一怒之下挣脱几位长老伤了白赑,他太过骄傲,咽不下这口气,便要杀我。”
“在被擒住的时候,生死关头……”钟离净举起自己的双手,回忆起当年,双眸空茫而恍惚,“我不知怎么,身上便多了一股力量,但我已记不清当时是什么状况,只知道到处都是血,当我醒来时,舅舅已经将我和白英带回去,而白赑,死得很惨。”
谢魇好奇道:“他怎么死的?”
钟离净一字一顿,语调冰冷,“他的身体被撕碎,血染红整座大殿,保护他的三位元婴长老也都同样死无全尸……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舅舅是如何将我安全带回去的,族中那些长老都对这件事讳莫若深,唯有白英,她看到了一切。”
“她说,我身上不知为何爆发出一股煞气,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撕碎了,当舅舅和族老赶过来时,他们都说在我身上看到了螣蛇的影子,也因此,他们认定我便是诅咒之子。”
谢魇良久不语,看着钟离净的眸光越发柔软,他心中满是怜惜,他的阿离,年幼时在海国过得不好,哪怕是同族,也不曾真正接纳过他,理解过他,反倒视他如诅咒一般。
这也难怪,钟离净会那般看重一直以来守护他的舅舅海扶摇,以及不离不弃的侍女白英。
钟离净看他这样,反倒有些好笑,“我的意思是,螣蛇是在救我。”他再次抬手覆上肩上图腾所在之处,释然一笑,“哪怕是后来,因为这次大开杀戒,我离开海国后每每见血,总会被勾起杀欲戾气,甚至几次走火入魔,也是因为我遇到了危险。”
“只要在我遇到危险,它一定会警醒我。”钟离净笃定道:“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过。”
“但……”
钟离净垂眸轻叹,“随着我结丹成功,这股原本保护我的力量也越来越强,但我却没有具备控制它的能力,几次走火入魔后,那个让林酌月他们恐惧的血海领域便出现了,那时的我隐隐察觉这煞气是源于螣蛇图腾,我却已被血煞入体,无法挣脱。”
他想到当年的事,眉心不觉紧蹙起来,很快又舒展开来,但开口时眼底仍是有些黯然,“我怕我会害死身边的人,便离开了天道院,直到白乘风的出现,帮我克制了这股力量,让我终于能和正常人一样修炼生活,不必再担心自己不知何时会失控。”
听到白乘风的名字,谢魇不着痕迹皱了皱眉,他可以理解在那个时候出现且帮钟离净遏制了煞气的白乘风,于钟离净会是极重的一份恩情,却不足以让他与白乘风和解。
“若是那片血海领域是因为螣蛇图腾而生,这股力量哪怕伤害任何人,都不会伤害阿离。”
谢魇已然明白钟离净的言下之意,也有些吃惊,“可这螣蛇图腾,为何会选择守护阿离?阿离可是海皇宫的血脉,与螣蛇无关。”
钟离净同样疑惑,“我不知道。我也只是怀疑那股煞气是源于螣蛇图腾,对它极为排斥,甚至想过将它剜去,但细究起来又实在找不到那股煞气与螣蛇图腾的联系,于是一直没有动手。直到螣蛇虚影降临,救下我之后,我心中多年的怨恨便消散了。”
他笑了笑,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向谢魇感慨道:“原来我不是诅咒之子,螣蛇也未必是海神的仇人,至少,他留在世间的一道虚影救了我,与他相关的图腾守护了我百余年。谢魇,我能感觉到,它是活的。”
他说着拉起谢魇的手,按上肩头,“你能感受到吗?我怀疑,这也是源于螣蛇的力量。”
谢魇掌心覆在钟离净瘦削的肩上,闻言催动了丹田内的螣蛇遗骨和妖血的力量,但掌心下的螣蛇图腾却无半点回应,在海国时他与钟离净、螣蛇虚影的三方共鸣没有再出现,在钟离净期待的目光下,他摇头道:“没有,或许因为阿离此时是安全的。”
钟离净难免失望,松开谢魇的手,“或许吧,但它既然能与你和海国的螣蛇虚影共鸣,至少也是与螣蛇相关的,若能查清共鸣的原因,兴许能找到螣蛇护心鳞的下落线索。”
他竟是在为自己着想。
谢魇怔了怔,心头悸动,哪怕钟离净总会回避与他的感情,却也总会在无意中回应他所付出的爱意,他未曾回应过是否愿意做他的道侣,却处处都在为他着想,为他忧心。
谢魇很开心,他没忍住上前轻轻将钟离净抱进怀中。
“阿离……”
谢魇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凭着本能蹭了蹭钟离净耳畔,一举一动满是眷恋依赖。
听他声音有些哑,钟离净顿了下,“你怎么了?”
谢魇摇了摇头,弯唇露出一个笑容,松开钟离净,扶住他肩头与他对视,眼中满是怜惜。
“若我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你若是在我身边长大,谁也不能欺负你,谁也不能怠慢你。”
若能在他身边长大,有他哄着,钟离净应当不会是这样冷漠疏离的性子,他生来这般美好,应当是鲜活的,意气风发,无拘无束,嬉笑怒骂,无需害怕会连累任何人。
但那就是钟离净的少年时期,在深海海底,被排斥、被羞辱,还好有螣蛇图腾保护他。
谢魇看钟离净的眼神愈发怜爱,“这座宝库,还有这座金麝岛,本就是我要送给阿离的礼物,阿离以前没有的,我都给你补上!”
钟离净见他还沉溺在自己方才所说的少年旧事里,且比自己还在意,不由弯唇失笑出声。
“我以前什么没有?在海皇宫,舅舅护着我,在天道院,老院长和云夫子,还有林酌月他们帮我,后来到了九曜宫,白乘风虽与我修炼之道不同,但他有的,我都会有。”
谢魇眼神有几分幽怨,“可恶,又让白乘风抢了先……”
他嘀咕得再小声,钟离净也听见了,睨他一眼道:“差不多行了,既然今日没能找到螣蛇护心鳞的线索,那便等下次吧,你刚得了完整的斩仙录,也需静心疗伤修炼了。”
谢魇撇了撇嘴,不死心地问:“阿离就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你说说,我都给你寻来。”
钟离净很快摇头,“没有。”
他现在想要的,无非就是尽早恢复修为、继承海神传承,让两颗蛋顺利破壳,然后报仇。
谢魇问不出来,也拿钟离净没办法,揪了揪那云纹空间玉佩的流苏撒气,忽然又笑起来。
“不过说起来,这螣蛇图腾若真是源于螣蛇的力量,它竟愿意守护阿离多年,我现在真的有些怀疑,阿离是不是就是螣蛇转世?”
钟离净冰蓝眼眸倏然睁大了几分,看他的眼神着实是一言难尽,“若我当真是螣蛇转世,两个造化镜镜灵竟都看不出来?天命珠也分辨不出来?还都让我继承海神传承?”
谢魇想想也觉得好笑,“这样一来螣蛇转世就又成了新的海神,海国的水族不得气死了?”
钟离净对海国没有太多归属感,却深知海国水族对螣蛇的怨恨与对海神的虔诚信奉,若真如谢魇所说那样,到时就尴尬了,那些海国水族见到新的海神,表情会很滑稽吧?
想到这里,钟离净唇角微扬。
见他笑了,谢魇将玉佩挂在腰间,牵起钟离净的手,见缝插针且不遗余力地表明爱意。
“若阿离真的就是螣蛇转世,我也会心甘情愿交出螣蛇遗骨和妖血,助阿离恢复修为。”
钟离净抿直嘴角压下笑意,看他这般献殷勤,瞥向他的眼神颇有几分从前的高贵冷艳。
“你当真认为,你方才胡说的话会变成现实吗?”
谢魇其实也知道造化镜不太可能认不出螣蛇,哪怕两个镜灵都忘了,至少天命珠应当不会选择让螣蛇转世成为新的海神的吧?
谢魇也没忍住扑哧笑了,没再继续胡说,扬起唇角牵着人往外走去,“好吧,虽然看到海国那些水族倒霉我会很开心,但谁让他们终究还是阿离的族人,我也只能忍着了。”
钟离净眼底涌上浅淡笑意,没有挣开他的手,冰蓝眼眸望向墙上灯火,倒映冷色火光。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好。”
谢魇一口应下,拉住他的手塞过去一枚琉璃火玉。
“差点忘了这个。”
微微烫手的温度让钟离净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谢魇笑道:“出入这座大殿的密匙,这座金麝岛几乎隔绝外界,最快便是通过岛上的传送阵出入,有了这座大殿的密匙,阿离可以随时过来,这里灵气浓郁,又有许多炼器材料、丹药和灵草,很适合修炼。”
这里的灵气浓度确实远比岛上还要高,钟离净捏住琉璃火玉打量一眼,点点头收下来。
“好。”
他需要尽快恢复修为,谢魇给他的,都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他也没有必要全都往外推。
回到外面的宝库大殿,谢魇又回头问钟离净,“阿离要不再挑一挑,这些本来都是给你的。”
钟离净手里捏着琉璃火玉,对着满殿的灵宝也只是摇头,“下次吧,今夜太晚了,你给了我出入的钥匙,我还会过来这里修炼的。”
谢魇献不成殷勤,似乎有些失望,思索了下,松开钟离净的手,看向殿外道:“那阿离先去外面等我一阵,我想起来有东西没带。”
他扔下话便转身回了方才的甬道,钟离净没来得及开口,看他匆匆的背影,心想这家伙兴许还要回方才那后殿取什么东西,而且八成是给自己带的,想着不免摇头失笑。
钟离净心中还记挂着才安稳了没两三日的两颗蛋,这宫殿到底是谢魇的地盘,出不了什么事,他便收起琉璃火玉,往殿外走去。
说来这座海底的青铜宫殿也确实宽阔,几乎堆满了老妖王搜刮来的宝物,也不显得拥挤,一路金灿灿的,一眼都看不到殿门,钟离净是头回来,走了一阵才走出了大殿。
殿外一片荒芜,唯有结界微弱的灵光依稀照亮晦暗海水,偶有鱼群结伴而来追逐灵气。
钟离净站在殿外空地,抬头望向海水之上,隔着白余丈海水,连一缕月光也透不进来。
这般沉闷潮湿,倒是叫钟离净想起了年幼时在海国的生活。即便他嘴上说着都已经过去了,在人后独处时,心中仍是有些不舒服,不自觉攥紧衣袖,冰蓝眼眸也暗了几分。
忽而,似有什么东西碾过海底细沙,细微到几乎让人忽略的动静让钟离净从这种不适中抽离出来,抬眼望向结界外。海水中依稀游过一道黑影,身量极大,几乎围绕着结界,一点点将这座青铜宫殿包围起来。
结界灵光闪烁,照清那黑影的模样,那是一尾身长百丈的黑蛇,它有着墨玉般漂亮剔透的鳞片,纵身在晦暗冰冷的海水当中,也掩盖不住鳞片上流过的华光。它渐渐拨开重重海水,俯首靠近大殿外的金光结界,也让钟离净慢慢看清楚它的真面目。
它与钟离净见过的许多蛇类都不一样,通体玄黑,同样透着蛇类独有的阴冷气息,却比钟离净见过的所有蛇类都好看。它有一双琥珀色的竖瞳,纯粹通透,无一丝杂质,玄蛇头顶的金鳞上生出一双玄金龙角,可惜一侧似乎被从中折断,美中不足。
体型庞大的玄黑长蛇俯视结界,阴冷而又危险,它俨然已褪去凡胎,与寻常蛇类有别。
它极耀眼,也极漂亮。
至少在钟离净眼中,玄蛇出现之后,他不再遗憾此处见不到月光,甚至想要靠近玄蛇。
事实上,钟离净确实在向它靠近,在它出现的时候,钟离净已经抬脚往结界的边沿走去。
玄黑长蛇似有所感,琥珀竖瞳追随着他靠近的每一步,而后下潜至海底,直至与他平视。
钟离净也在这时候站定在了结界边缘,隔着一层浅金结界,与眼前小山一般的玄蛇脑袋相视。那双琥珀竖瞳中满是温柔,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钟离净的视线也从未离开过它,须臾之后,才终于开口。
“你为何,突然化出原形?”
他曾见过谢魇的原形,只不过相比起在云国那一回,融合了螣蛇遗骨和螣蛇妖血的谢魇原形也有了变化,它的异形角变成了龙角。
他对谢魇的熟悉深刻入骨髓,即便谢魇的原形有了变化,钟离净也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这就是他,这就是谢魇。
钟离净冰蓝眼眸似有些惊艳,定定看着玄黑长蛇。
那双熟悉的琥珀竖瞳越发温柔,也不曾越过结界。
钟离净听到谢魇给他传音,“阿离先前想让我变回原形,我没答应,你是不是生气了?”
钟离净恍然清醒,转眼看向玄黑长蛇幽长的蛇身,透过厚重海水,还能看到玄蛇背上有几处焦黑,那墨玉似的鳞片也被劈碎,盖不住那几处狼狈血痂,赫然是雷火灼伤。
钟离净拧眉,“你的伤……”
玄黑长蛇蜷起后背,搅动的海水一阵翻腾,但它的本体这般庞大,又如何藏得住伤口?
玄蛇索性放弃挣扎,趴俯在沙地上的大脑袋歪了歪头,给钟离净传音:“到底是雷火灼伤,没那么快恢复,但也没什么大碍,过几日就能恢复了,阿离来,我带你上去吧?”
它生怕钟离净嫌弃似的,琥珀竖瞳眼巴巴看着人。
钟离净皱了皱眉,到底没有拒绝,朝它抬脚走去,玄黑长蛇的眼睛倏然亮起来,没等他走出第二步,相对纤细的蛇尾已越过结界缠上钟离净的腰身,叫钟离净猝不及防。
但那蛇尾很是小心,只是轻轻地将他放到玄黑长蛇脑后的龙角后便退去,甚至全程未曾让钟离净碰到一滴海水,专程为他布下一个结界隔绝水汽,那被缠紧的阴冷触感转瞬即逝,钟离净也没来得及细细感受。
谢魇的声音已被妖力送到耳边,“阿离坐好了。”
脚下的玄黑长蛇破开冰凉海水往上游去,钟离净愣了下,慢慢平静下来,屈膝坐下来。
蛇身上约莫有五六道雷火灼伤,其中一道离七寸很近,也离头部很近,钟离净只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看着那处焦黑灼伤,钟离净也的确伸出手,快要靠近时却又僵在半空。
玄黑长蛇的神识一直在留意钟离净,生怕他有哪里不适,自然也察觉到他的停顿,琥珀竖瞳暗了暗,传音时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阿离别怕,我不会伤你的。”
“不是……”
钟离净垂眸看向那处焦黑灼伤,指腹最终落到伤口一旁根部被厚厚血痂黏住的墨玉鳞片。
“我记得你向来惜命,那日……你本可以离开的。”
一阵沉默后,谢魇的笑声才从他耳边响起,“傻阿离,那日我若是逃走了,你又该怎么办?”
钟离净抿唇不语,自顾自运起灵力,为它疗伤。
“嘶……”
玄黑长蛇顿了顿,随即往海平面游去,只是给他传音时笑声透出几分无奈,“阿离悠着点,佘长老说,你还不能轻易动用灵力。”
钟离净没搭理他,也没收手。
谢魇也没再说话,但那玄黑长蛇的一双琥珀竖瞳俨然放松下来,如何看都透着几分愉悦。
不多时,玄蛇跃出海面。
银白月光洒落,在玄蛇的墨玉鳞片折射出浅浅的银光,钟离净身上的妖力结界随之散去。
玄蛇接着在海上游荡,似在追逐天上的银月,看出那不是回岛上的方向,钟离净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便撤去了灵力望向天幕。
“不是要回去吗?”
玄蛇飞快游过海面,坐在它背上的钟离净始终都感觉身下稳稳当当的,没有一丝颠簸。
很快,它寻到海上的一大片礁石,靠近低下头去。
“阿离先在这里等等。”
钟离净不明所以,倒也听话地沿着平滑的蛇背下去,站到礁石上,“你又要去做什么?”
玄蛇贴近前蹭了蹭,许是忘了自己体型太过庞大,竟将钟离净拱得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了身后礁石上,这才缩回脑袋,传音说:“阿离坐着等一会儿,我很快回来接你!”
所幸身后的礁石几乎快到钟离净大腿高,也足够平滑,钟离净顺势坐下,并没有受伤。
玄蛇一转头就扎进了海里,钟离净同样没法阻拦,不悦地皱了皱眉,但一看海面恢复平静就知玄蛇应当走远了,他只能暗叹一声,望向夜幕中的星河银月,安静等待。
这次等待的时间比上回长,好在钟离净自幼习惯了独处,望着海底没有的月色,也还算怡然自得,约莫半盏茶后,海面才传来动静,许是有巨物靠近,远处海水沸腾。
钟离净侧首看去,不自觉坐直起来,可下一刻,却是自己面前先掀起一阵水花,哗啦一声叫钟离净迅速收回视线,一低头果然见到了谢魇,不是蛇形本体,正是谢魇。
他整个人泡在海水里,长发湿透,被他抬手捋到脑后,眉眼狭长,竖瞳妖冶,略有几分阴柔却极俊美的脸毫无遮掩,那身暗绣金纹的玄衣也已经被打湿,露出大半胸膛,颈侧与锁骨下玄金鳞片若隐若现。
不像个蛇妖,倒像是那传说中摄人心魂的海妖。
谢魇自己没有半点自觉,笑眯眯地唤道:“阿离!”
钟离净衣角被他掀起的水珠打湿,不动声色挪了挪脚步往边上退去,斜睨着他:“先前要我等,是要变回原形,这次要我等,就只是要变成人形?还把自己弄成落汤鸡?”
谢魇被说得笑容一顿,不以为意地扬声笑起来,低头往腰腹以下还都泡在水下的腰间宝囊捞出了什么,双手捧着送到钟离净面前。
“阿离,看!”
他缓缓松开双手,让钟离净看到了被他宝贝似的藏在手里的一颗圆润纯净的银白珍珠。
在月光与海水的折射下,这颗足有鸡蛋大的银白珍珠中闪过一线浅金光影,让钟离净想到了谢魇的竖瞳,且通体还散发着灵气。
谢魇挂着水珠的笑容上满是期待,比之珍珠更为纯粹的琥珀竖瞳看着钟离净,满是期待。
“阿离,喜欢吗?”
钟离净愣了下,“给我的?”
谢魇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是给阿离的,方才问了阿离,阿离什么都不想要,以前听海国水族说起过海皇宫九殿下喜欢珍珠,我这岛上可不缺珍珠,就下海捞了几颗。”
他将手中捧着的银白珍珠送到钟离净面前,笑道:“还是这颗最好看,勉强配得上阿离。”
这家伙真是……
想一出是一出。
钟离净实在跟不上他的想法,可专程为自己去捞的珍珠,钟离净心中也不是毫无感觉,钟离净想了想,与他说道:“我记得在海国时与你说过的,喜欢珍珠的是我母亲。”
谢魇并不气馁,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还听说,在落泪成珠的鲛人族中,珍珠无比珍贵,意义非凡,倘若喜欢一个人,便会赠予他珍珠。海国大祭司海扶摇便是鲛人与海皇宫的后人,阿离的母亲自然也是,那么大祭司一手带大的阿离自然也知道鲛人族的风俗,阿离真的不喜欢珍珠吗?”
从上回陪钟离净回海国,谢魇便已看出来,钟离净对出身海皇宫与自己同族的族人们并无太多感情,因为幼年时也是这些族人伤他最深,但他对鲛人一族,俨然并不排斥。
或许是因为他的舅舅海扶摇,也或许是因为他的侍女白英,即便是在云国遇见了无礼的落月湾鲛人洛汐,钟离净也会多几分耐心。
这份偏向,谢魇是知道的。
谢魇双眸含笑,望着钟离净,认真而又温柔,他将手中的珍珠递给钟离净,毫无保留地用着鲛人族的规矩向钟离净表达他的心意。
“我心中只喜欢阿离一人,以后还会送阿离很多很多珍珠,把阿离以前没有的全都补上。”
钟离净被他如此直白的表达所震撼,耳尖微微泛红,可是被他这样热情的双眸注视着,钟离净又很难说出拒绝的话,不得不承认,谢魇说的风俗是真的存在,他也的确……
没有不喜欢珍珠。
他自幼在海国大祭司海扶摇身边长大,舅舅曾被无数水族的爱戴,有无数鲛人赠他珍珠。
而他,一颗也没有。
哪怕舅舅费尽心思帮他挽回在海国的名声,甚至常常见到好看的珍珠都会让人给他送过去,哄着他安慰他,但除了舅舅,也从未曾有人在他离开海国前送过他一颗珍珠。
其实他也喜欢珍珠的。
和母亲,和舅舅一样……
钟离净望着谢魇的眼睛,深吸口气,伸手接过珍珠,玉白的手指轻轻将其握在手心中。
他看谢魇的眸光有些闪躲,同时在用矜持与骄傲掩饰自己的心思,“珍珠不错,风俗也没错,你费了力气去捞的,我便只好收下了。”
口是心非的话谢魇选择只听一半,听他愿意收下,谢魇的喜色溢于言表。他蛇族出身,自是不怕水的,既然已经浑身湿透,他索性趴在礁石边,下巴垫着手臂仰望钟离净。
“阿离喜欢就好,这岛上有灵脉蕴养,海里还有许多几百年上千年的海蚌,就是要废些时间去找,怕阿离等太久我就没去。等下回我养好伤再去海底转转,捞些灵珠。”
钟离净倒是觉得他这样有些作孽,“那些海蚌能活过几百年上千年,意味着会有化形的气数,你回去后好好养伤,别再惦记这些。”
谢魇浑然不怕,“我只取灵珠,不伤它们就是了。”
钟离净拗不过他,便道:“你还不起来吗?你背上的伤势这么重,还想泡在海里多久?”
谢魇笑了笑,“不碍事,我用妖力护住伤处了。”
这家伙有时也极执拗,别看他往日都很好说话,若是一开始不听话,之后也不太可能会听话,钟离净也奈何不了他,摇了摇头,一手撑在身后,仰头观赏起天上的明月。
谢魇问:“阿离喜欢赏月?”
钟离净轻声道:“鲛人偏爱月光,但海国看不到日月。”
谢魇心头微动,语气诱哄般说道:“若是阿离有什么心事,大可以告诉我,我办事也还算靠谱,若那些事让阿离感到烦恼,让阿离不开心,我也会拼尽全力去帮阿离解决。”
钟离净握着银白珍珠的手收紧几分,回眸看向谢魇,“我没有什么烦心事,反倒是你,今夜特意带我出来,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
谢魇想了想,摇头道:“我只想告诉阿离,我也可以如你舅舅和白乘风一样,成为阿离的依靠。虽然我修为不如白乘风,也不如大祭司与阿离天生血脉亲近,但我会尽全力帮助阿离,不拖累阿离,我是真的心悦阿离,也怕哪一日会被阿离丢下。”
钟离净闻言有些微愕然,这家伙说他在怕什么?
“我为何会丢下你?”
谢魇笑叹一声,竖瞳中隐隐浮现几分不安,“我知道阿离有事隐瞒我,你不说,我便不问。可阿离注定要成为新的海神,而我未来命途坎坷,也不知自己能陪伴阿离多久,只盼在那日到来前,阿离别不要我。”
他收起笑容,琥珀竖瞳极认真,依稀透出几分恳求。
“你我之间先前因为天命珠,至今仍有隔阂,阿离不愿信我,甚至在阿离眼中,我的未来也没有你,我别无他法,只能对阿离更好,或许哪一日,阿离便会信我了吧?”
他此刻表露的担忧与示弱,是钟离净从未想过的,这家伙往日那样心大,居然会这么敏感?
他居然……也会害怕失去他?
谢魇也知道自己这样跟往日着实不大一样,但话已说开,他索性直言,“我想一直陪伴着阿离,陪阿离将过去错过的事一件件都弥补回来,陪阿离看着两个小家伙长大。”
钟离净仍有些不可思议,谢魇想了这么多,其实根本就只是源于——他隐瞒谢魇自己走火入魔迹象复发的事情,就让他如此不安。
钟离净一时有些迷茫,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患得患失的谢魇,抿了抿唇,轻笑一声。
“没有不信你。”
谢魇眼睛忽地亮起来。
钟离净攥紧了手中珍珠,俯身靠近谢魇,谢魇疑惑抬头,与他四目对视,眸中只有对方。
即便日日陪伴在钟离净身侧,谢魇仍是觉得看不够,琥珀竖瞳贪恋地黏在钟离净脸上。
“阿离,你……”
钟离净轻轻摇头,看着他这张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的脸,眸光顿了顿,唇边勾起释然笑意。
“谢魇,在秘境中觉醒记忆时,我确实怨恨过你,也迁怒阿离,在我看来为情所困的阿离太过软弱,我不愿接受这样的过去,也向来不愿让自己变成阿离那样,便是担忧重蹈覆辙。但阿离之所以会在你面前那样软弱,只是因为,他心中有你。”
每每提及秘境之事,谢魇心中总有些愧疚与懊悔。
“是我的错……”
钟离净仍是摇头,指腹轻抚谢魇犹带着水汽的微凉脸颊,“可就算我不愿意承认,阿离也是我的过去,而我,也未能幸免……谢魇,阿离就是钟离净,钟离净,也是阿离。”
谢魇呆了一瞬,他自然知道钟离净和阿离是同一个人,但钟离净的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钟离净从来不喜欢等待,此刻也一样,他没有给谢魇更多思考的时间,低头贴近谢魇。
温热柔软的唇印在了谢魇唇上,谢魇竖瞳倏然紧缩,心窍瞬间通达,钟离净也是阿离……
他的意思是,阿离喜欢谢栩,钟离净也喜欢谢魇?
谢魇的呆滞,让钟离净有些许脸红,他手指穿过谢魇的长发,拉着他抬起下巴用力咬下。
自诞下妖胎重伤醒来后,犹豫了许久,钟离净才终于明白,他一直以来在意的矜持、骄傲,其实到了两个人的感情上,根本用不上。
害怕重蹈覆辙,便止步不前,拖得越久,两个人都不开心,他不该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
谢魇提醒的对,他们将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若胜,他们将摆脱天命束缚,若败,他们都将不复存在,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既然他心中有谢魇,谢魇心中也有他,那还需再管什么,他不是不敢赌,他也从不怕输。
他就该是干脆利落的,大开大合地解决所有事情。
唇角痛楚让谢魇霎时清醒,他也终于意识到钟离净言下之意,琥珀竖瞳溢出笑意,又怕窃喜会让钟离净不悦,他身体往上抬,劲瘦腰腹探出海面,伸手扶住钟离净后颈。
夜色渐深,开始涨潮了。
银月下,海风拨开层层海浪,拂去夜间冷雾,礁石上的一对恋人两心相近,再无间隙。
不知何时滚落礁石上的银白珍珠被海水浸润,折射出与琥珀相似的光辉,热烈而璀璨。
周三更新挪到今天,明晚就不更新了,祝大家中秋节快乐=3=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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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