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消停的冷风拍在外头的门窗上,如同无声的催促。
烧着篝火的简陋室内,红裙翩翩,美人楚楚,柔情春波里藏了千般思忖。短暂沉默后,那张芙蓉面上,露出真真假假的诧异之色。
“容妾多问一句:公子还记得多少呢?”
“大体只剩些模糊的印象。”虽是心怀歉意,时重到底还保留有一贯的警惕和距离感,对自己尚且有印象的记忆闭口不提,反问道,“不知谢公子对我的事儿了解多少呢?”
谢宴之心头一跳,知晓到了关键处,佯作不知时重暗藏的警惕,柔怯道:“妾受困此地多年,不久前,万幸与公子相识,一见如故,所知称不上完备。”
“但,据妾所知,您是沧澜州时家嫡系的大公子,名唤‘重’,亲缘浅淡,少年入沧澜道,数月后确定为道子。因您素日里多以沧澜道子的身份行走九州,故亦被称作时沧澜。”
随着这番私定终身的暗示,时重面上明显一僵,似不知所措。
注意到他的气场变化,谢宴之悄悄松了口气,模棱两可的讨巧:“妾少时尝闻公子盛名,仰慕已久,如今能有机会亲近一二,本就求之不得。”
虽然已经知道性别,但他纤秾合度的身姿,轻柔低哑的嗓音,无不典雅而优美,这种美丽凌驾性别,而且本身无论男女都不会有违和感。
此时有意讨好,一双本就动人的美眸更是像噙了一汪春水,说不出的旖旎。
这下,本就有所误会的时重思维彻底跑偏,对于自己会看上一只男鬼这件事完全没了疑惑。
“剩下的不急,妾为公子备了些膳食,不如等饱足后再慢慢谈论。”谢宴之俏皮的眨了眨眼,致歉道,“乡间条件有限,饮食简陋,望海涵。”
说完,屈膝福身,倒退着离开。
整个“人”完全是矜持少女的模样,连行礼的动作都自然流畅,一举一动皆是柔顺娴雅,俨然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做派。
没过一会儿,他端着食盒重新进屋,里面是炖烤的野菜、兔肉以及洗净切块的水果。
时重慢条斯理的用了两口,野菜有些微苦,兔肉则带点腥,好在里头都添了酸味的野果调和,尝起来总算能入口。
“公子,妾的手艺怎么样?”谢宴之盈盈浅笑,弯起的眉眼中满是期待。
“你以后还是不要入庖厨了。”时重顿了顿,语气亲昵的补充,“我舍不得,况且那地方油烟重,不适合燕燕这样琉璃般的美人儿。”
——他甚至在这时候第一次念出了“燕燕”这两个字!
谢宴之喉咙一哽,整个蚌埠住了。
纵使表面还按照新人设,维持着温温柔柔的模样害羞低头,心底却已经破口大骂。
——敲你麻!敲你麻!听到没有?什么人啊你!大楚粗话哔哔哔……
天杀的,老子帮你做饭还敢嫌弃,给你脸了是吧?!老子算是知道谢晚晚那哔为什么嫁别人不嫁你了,活该你没老婆!!
可大约是谢宴之高看了自己的演技,也可能要怪时重的眼光太过敏锐,竟然一眼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忍不住弯了弯唇,反问:“燕燕生气了?”
“没有。”不管心里冒出了多少大楚粗话,谢宴之面上还是维持着那副温柔小意的模样,“公子怜惜妾,妾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呢?!”
时重无以回答,赶紧转移话题:“别站了,坐下来歇一歇。”
“可公子受伤不浅,妾担心。”谢宴之一边布菜,一边看过来,就是脸上那担忧的小表情有点假,可能是正在心里狠狠扎小人吧。
时重唇角微微上翘。
饭后,谢宴之收拾了碗筷,主动谈及自身。
“《礼记·曲礼上》言:男子二十,冠而字。”他苦涩的笑了声,太息幽怨,“可妾生前是被几乎光明正大掳到此地的,彼时甚至尚未加冠,不曾有字。”
时重猜测自己曾见过更多悲惨的故事,至少此时心中并无多少触动。
察觉他的无动于衷,谢宴之也并不失落,而是继续营造他命运多舛的凄惨美人形象,低低垂首时,恰好能让对面看到一截修长的天鹅颈。
“恶人是郡城的冯家子,恋慕谢家长姊,却是拿妾来睹物思人,逼着换上红妆,又找了嬷嬷来规训,生生把妾训诫成现在这般女儿家的模样!”
说着说着,就装不下去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后背隐约有怨气升腾,整个身影都有些模糊。
真是怨念十足。
时重暗自好笑,光光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他就不信谢宴之没有狠狠报复回去。
生前,对方或许真是个纯良的小白兔,但死后么……
时重的视线越过了支离破碎的窗棂,看向屋外。
此时雨水渐渐小了,天色稍稍亮了两分,光线照在屋外废墟般的墙角建筑上,映出了烟熏火燎的痕迹。
——呵,可别说这处庄子是出了意外,才被废弃的。
顺着时重的视线,谢宴之一眼看到了残损的青砖碎瓦,阴浊之气像灰黑色的烟雾一样缠绕在上面,显露出灾后特有的破败。
他心虚一秒钟,身形稳定住,继续倾诉:“如今,罪魁祸首尚在郡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可妾却日日夜夜被困在这处埋尸地,生不如死啊!”
说到此,美人应景的无声落泪。
扑通一声,他屈膝跪在时重床前,深深垂下头颅,声音闷闷的哀泣祈求:“公子帮帮妾吧,求您帮帮妾吧,妾快坚持不下去了……救救妾吧!”
说完,谢宴之膝行向前,脸颊隔着面纱贴在时重的手背上。
感觉到手背湿漉漉的凉意,时重再也维持不了局外人的冷静,当即不知所措的僵硬着身体,一动都不敢动。
——所以,我俩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如果真是情愫暗生,他有这么不负责任吗?
任由身怀大仇冤屈的情人魂魄化作厉鬼被困在埋骨地,这是生怕对方理智不崩溃,失控成没有神志的恶灵煞鬼吗?!
或者说,正是因为自己把两人的过去都忘记了,谢宴之没有安全感,所以才会这样失态祈怜?
一大串的脑补后,时重思路越来越偏,神情也愈发柔和,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谢宴之柔软的发顶:“安心,我不会把你丢在这儿不管的。”
低着头的谢宴之有点茫然,这下,轮到他心里带上痛苦面具纠结了:话说,您究竟脑补到哪一步了?!我俩现在究竟算什么关系?
——赶紧说清楚,我好配合你继续演啊啊啊!!!!
……
同一时刻,紫光州,花城郡。
随着雨水渐休,郡城迅速热闹了起来,尤其是豪绅大族常常汇聚的桥头大街,香车宝马,川流不息,是迥异于县城的锦绣繁华。
沿街是足有三层高的酒肆丰华楼,长廊数十步,明暗相通,红墙黛瓦,飞桥栏槛,珠帘随风荡,灯烛久长亮。
对门则开着家珍宝居,金簪银钗、玉镯珠串,琳琅满目,不止夫人小姐们喜爱,有些感情好的夫妻也会一起前来。
譬如此时,其中便正有一对锦衣华服的夫妇,男人清贵儒雅,女子温婉秀美。
他们挑选着珠宝首饰,行走间不时轻声谈笑,跟随在侧丫鬟小厮们只隐约能听到些诸如“天色”、“山君”、“镇魔司”等只言片语。
很快,男人挑中了一只朱钗,插进妻子浓密如云的发髻中,再后退两步很是欣赏了一番,道:“我的晚娘可真漂亮”
因了夫君的言行,女子当即脸带红霞,容色在雪青色的襦裙映衬下越发清丽,惹得男人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
这夫妻和睦的的画面,落到对面丰华楼二层的某些人眼里,却是忍不住暗暗辛酸又妒忌,连手中的茶杯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冯二,你看到什么了反应这么大?”同在雅间的狐朋狗友跟着朝窗户探头,也看到了珍宝居里的夫妇,当即笑话他,“这是还没死了当曹贼的心啊。”
“闭嘴!”冯二脸色阴沉下来,明明已经是个中年纨绔了,还和年轻时候一样冲动。
“我就继续说,人家江夫人不光罗敷有夫,连儿女都年纪不小了……怎么,想打架吗?来啊。”看对面开始扬拳头了,这边也是半点不服输。
“好了好了,老洪你差不多点,别再刺激冯二了。”两只手掌分别压在他们的肩头,雅间里另一位狗友狐朋老好人一样打断了两者的争执,“还有你冯二,老洪也是为你好,当年那个姓江的只是个穷书生就算了,如今人家已经成了我们郡的太守了,你再盯着江夫人可不好,还嫌弃自己遭罪不够?”
“哼。”冯二不爽的从鼻腔里哼出声,但到底没有张口反驳。
“小吴。”老洪已经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勾肩搭背,“你说这些没用的,都好几年了,如果冯二能走出来就不会一直这么个鬼样子了,左右冯伯伯还是令尹,只要他不像几年前那样闹出人命来,太守大人也要给点面子。”
“唉,也是。”小吴叹了口气,拍了拍冯二的后背。
“你们懂什么?谢氏那贱婢本来就是他姓江的在背后……”冯二不屑的张口就来,却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小吴使了个眼色,他登时意识到了什么,嘴里嘎然而止。
“哎哎哎,别说这些旧闻了,最近郡里发生的事儿你们听说了吗?”小吴随随便便扯了个新的话头带过刚刚的事儿,“据说有成了气候的山君搞事儿,邪祀都发展到了郡城下辖的村子里了。”
“这衙门的人不得去捞点油水,顺便清扫一下邪祀?”
“去是去了,而且去的时候那庙祝已经跑了,之后带头的兵曹小吏想去旁儿的人家捞油水,结果一看,妈耶,躲屋里的不就是我阿爹阿娘,还有我家那三只小兔崽子吗?!”
“哈哈哈哈,外快捞到自家人身上,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可不是,哈哈哈~”
“喝酒,来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好嘞,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