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裴云卿整个人蔫蔫的。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在水里待得久了,结果受了凉。
说话走路都没精打采的,吃东西也只草草吃了两口,时不时还咳嗽两声。
宋泽看在眼里,不免心急如焚,跟顾时远商量道,“前面有个小村落,我带他去看看郎中。”
这句话并不是在征询顾时远能不能去,他看了面色焦急的宋泽一眼,没有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枚白玉佩,递了过去。
他们身上没有什么钱,好在顾时远出宫时早有心理准备,身上带了一些小饰品。
但他带的也不多,刚出发时,他就用掉一个玉扳指,给他们三人换了几套衣服。
既然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裴云卿的东西,花在他身上也是应该的。
宋泽愣了愣,接过玉佩,“师兄,要一起去吗?”他知道顾时远一直刻意与裴云卿保持距离,也看得出来顾时远不喜裴云卿。
坐在石头上歇息的裴云卿歪歪斜斜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顾时远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了。
——裴云卿这副样子也不可能好得快,今天看来是赶不了路了,与其留在这里空等,不如一起去看看。
裴云卿脑袋昏昏沉沉地趴在宋泽背上,费力地睁开眼,看到顾时远在旁边,嘴角扯了扯,又闭上眼,嘟囔了一句,“我好难受。”
宋泽既心疼又止不住地懊悔,“昨天就不该让你在水里玩那么久,”裴云卿这几天精神状态异常活跃,让人忽略了他那原本该破碎不堪的体质。
伏在肩头的人一直在说难受。
“师兄,我用轻功跑得快些,”宋泽面色变得为难起来,“我会沿途留下记号,师兄你到时候来找我们。”
他的语速很快,焦急程度可见一斑,顾时远盯着自己的脚尖,点了点头。
不过须臾的功夫,他就看不到宋泽背着裴云卿的背影了。
顾时远抬起隐隐作痛的脚腕,一个人继续沿着山路往下走,脚筋被剔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后遗症。
“咚咚咚——”门板沉闷地敲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清晨。
李郎中一边穿衣一边开门,“谁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焦急万分的俊朗面庞,“李郎中是吧?我的朋友生了病,劳烦你帮他看看。”
他的身子侧了侧,让李郎中看清了他背上的人。
那是连粗衣布衫也遮掩不了的好颜色,从衣管里滑落下来的半截皓腕宛如脆生生的藕节,绝不是粗茶淡饭能养出来的。
李郎中怔愣了好一会儿,等到宋泽催促时,他才如梦初醒地大开门户,将两人请了进来。
宋泽被李郎中引领着将裴云卿放在了床上,陷入昏睡的裴云卿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他轻柔地将那些汗珠拭去,这才让至一边腾出位置,好让李郎中诊治。
李郎中全程不敢往上看一眼,盯着伶仃腕骨差点出神,等到宋泽退让,他才连忙上前探脉。
只是这脉象,李郎中眉头一皱,面色逐渐严肃,宋泽一颗心跟着揪起,“郎中,不是风寒么?”他的声线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心中有了猜测。
李郎中的话语中也有些不确定,“这位公子的症状确实与风寒一般无二,只是这脉象......实在不该这般紊乱虚弱......”
他突然向宋泽发问,“他可是有中过什么毒?”
听得宋泽一愣,只摇摇头,又急急追问,“郎中,那他的情况严重吗?”
李郎中叹了一口气,“只有几个月可活。”这还是运气好的,后面这句他没忍心说出口。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救他?”情急之下,宋泽一把抓住李郎中的手,迅速褪去血色的脸苍白得可怕。
李郎中无奈摇摇头,他连裴云卿中的什么毒都不知道,又谈何能救他?
他走到桌子旁写了一张药方,“这些药可以治好他的风寒之症。”至少能缓解裴云卿现在的病痛之苦。
宋泽抓过药方,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
他来的时候打听了许多地方才找到李郎中的家,自然知道药房在哪。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到来找他们的顾时远,两人对视一眼,宋泽什么也没说,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顾时远也看清了宋泽的脸色有多差,他其实到了门口有一会儿。
郎中说的他也听到了,他走进门,“你可知他中的是什么毒?”
冷不丁听到陌生声音,李郎中被骇了一跳,转身看到一张清致柔美的脸庞,看着像是个好人,心里的警惕顿时消失了一半,“这位公子,你是?”
“我也是他的朋友。”顾时远望向他背后的裴云卿,“我大概知道他是吃什么东西中毒的,只是还要请郎中帮我辨认出具体是何物。”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李郎中,李郎中揭开一看,里面是一点点白色粉末状的东西,他凑过去闻了闻,没有闻出什么味道。
顾时远突然冒出一句,“我尝过一点,也没有什么味道。”
李郎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观那位公子的脉象,中毒并非一日之功,恐怕是早有隐疾。”
顾时远另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听到那句“非一日之功”,紧攥的手指慢慢松开,但又在听到郎中的下一句话骤然收紧。
李郎中说,“奇怪,他的脉象几个月前或许都是正常的,虽然有虚弱之症但还算稳定,应该是后面一下子急转直下,不然脉象不该如此纷杂。”
“郎中,你可知道有什么毒会让人失忆?”
“失忆?你是说这位公子失忆了?”李郎中一拍脑门,突然恍然大悟,“这样就解释得通了,应该是那个,这位公子怎么可能吃到那个呢?那可是......”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望向顾时远的眼神变得十分震惊,“你们是皇家之人!”
还是刚刚覆灭的前朝皇家。
李郎中这副样子肯定是知道什么,顾时远直接默认,“李郎中知道什么,不妨直说。”
李郎中面色变了几变,“罢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小心翼翼地去将还是敞开的门关上,才坐下来同顾时远解释。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粉末应该就是龙灵根研磨而成的,”这个秘密藏在李郎中心里许久,如今刚说个开头,手心里就已经全是汗。
他擦了擦手,继续说,“你可知道前朝先皇追求长生不老之术?”
顾时远点点头,前朝先皇也就是裴云卿的父皇,在位期间刚开始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只是后期却沉迷于追寻长生不老,招募道士和医师大兴炼丹之术。
民间就有坊闻说,那位皇帝其实就是丹药中毒而死。
“他确实是丹药中毒,我的师傅——赫赫有名的医圣就曾被抓去炼丹,当时的皇上服用过多丹药身体日渐亏空,便拿炼丹的道士和医师出气,我师傅为了避免责罚,尝试了许多新药,恰巧发现了一种草药,也就是龙灵根。”
提到师傅,李郎中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伤感,“这种粉末初期吃了身体充盈,会有飘飘欲仙之感,如同登往极乐之殿。”
“皇上吃了以后精神好了许多,龙心大悦给我师傅放了几天假,师傅回来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忧心忡忡。”
“因为那时已经有试药人出现了副作用,这个副作用说大也不大,就是偶尔会性情大变,时而温柔细语,时而雷霆大怒,十分反常。”
“他担心日后会出事,但也没有办法,世上本就不可能有长生不老药,交不出来药皇上就会动怒杀一大堆人,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看李郎中说得口干,顾时远给他倒了杯水,李郎中润完口接着说,“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师傅,他只给我飞鸽传书过一封信,上面记录了龙灵散更多的信息。”
“不久就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至于原因嘛,就不得而知了。”李郎中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只不过顾时远对那段史实毫无兴趣,他只关心裴云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刚刚并没有提到失忆的副作用。”
“我师傅给我的信上曾写到:龙灵散其实是有毒的,但值得庆幸的是,它毒性微弱,而且不会让人上瘾,只要服用期不是特别久,停用以后体质虽然会变差但还不至于危及性命。”
“但也有一点需要注意,病人最忌讳再次服用,毒性一旦反噬,身体会一下子垮得比之前还厉害,记忆也会出现混乱的情况,与此同时,身体迅速衰败,离死......也就不远了。”
顾时远垂下眼睫,掩住眸中不明神色,终究还是他害了裴云卿。
他又重新抬起眼,“既然你如此了解龙灵散,可有解救之法?”
在顾时远的注视下,李郎中一脸愧疚之色地摇摇头,“龙灵根的毒性至今无药可解,但我有办法让这位公子神思清明,可能会恢复记忆。”
恢复裴云卿的记忆么?顾时远略显空茫的目光越过李郎中落在裴云卿身上,他如果恢复了记忆,还会想跟他们呆在一起么?
裴云卿那时定是恨透了他们,不愿再跟他们一起走,这不是正遂了自己的意?可那个爱笑的裴云卿就再也不见了。
顾时远听见自己这样说,“左右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就不用想起来了。”
话音刚落,宋泽就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顾时远从凳子上站起来,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宋泽给裴云卿喂药。
他和李郎中的对话,仿佛从未发生过。
裴云卿没有意识,汤药进不了他的嘴里,而是沿着嘴角全部流了出来。
宋泽其实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只是他粗手粗脚惯了,舍得得对裴云卿用一点力,反而变得束手束脚,只能手忙脚乱地擦拭汤汁。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顾时远这时递过一方手帕,“我来吧,不然都浪费了。”
宋泽听了连忙把药交给顾时远,相较于他的优柔寡断,顾时远的动作就显得干脆许多,他一把捏住裴云卿的下颌骨,增加压力迫使裴云卿张开了嘴,成功将药喂了进去。
李郎中心善,留他们住了一晚,说是还想观察观察裴云卿的情况。
宋泽答应了,顾时远也没有反对。
晚上宋泽更是寸步不离,守在裴云卿床边,更换敷在额头上的汗巾。
得了风寒的人晚上尤其重要,发汗就是好转的迹象。
果然第二天裴云卿就好多了,已经能下地自如行走。
只是脸色仍旧苍白如纸,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我都好了,就不用再喝药了吧。”裴云卿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太苦了!”
“不行,必须喝,”宋泽板着脸,他一向是好说话的,这次却怎么也不同意裴云卿的哀求。
他本是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没想到严肃起来也是不容人亲近的。
见撒娇都没用,裴云卿认命地捏着鼻子,把那碗黑黢黢的草药硬灌了下去。
直到碗见了底,宋泽坚毅的面色渐渐融化,温声笑起来,“知道你会怕苦,给你买了蜜饯。”
接过蜜饯,裴云卿立刻缓和了表情,一副很好哄的样子。
顾时远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互动,等到裴云卿结束喝才走上前,“既然好得差不多了,继续赶路吧。”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似乎裴云卿生没生病他都不在意。
放下药碗的手一顿,裴云卿眼里划过一抹受伤的神色,但还是笑着答应了,“好。”
就在三人准备跟李郎中告别时,宋泽却听到街上传来很多杂乱的脚步声,于是伸手拦住了往前走的另外两人。
他警惕地把窗子打开一条缝,瞄清楚街上的情况后又猛地关上,脸上全是震惊,“外面好多官兵,好像是冲我们来的,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跟宋泽一样,顾时远的脸色也不好看,给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答案,“李郎中!”他怎么就没想到!怎么可能这么巧?随随便便碰到一个郎中刚好就知道龙灵散的事?
三个人急急忙忙从后门走,后门被锁上了,更坚定了顾时远关于李郎中出卖了他们的猜测。
好在宋泽会武功,一脚踹开了锁着的门。
裴云卿不明状况地被拉着跑,问了一句,“是太子来抓我了么?”
他大病初愈,腿脚发软,自然跑得不快,宋泽一把将他背在了背上。
踹门的动静吸引了外面的官兵,很快李郎中的家里就迎来一阵兵荒马乱。
因为要照顾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顾时远,宋泽没有用自己的轻功。
官兵们追得很紧,这样跑下去迟早会被抓到,顾时远提议道,“你带着他跑,我去引开他们。”
连犹豫都不曾,宋泽一口回绝,“不行,我不会让师兄置于险境,还是我去引开他们。”
他们拐弯进到一个四通八达的胡同,既好藏身又方便逃跑,到了这里,就该分开了。
宋泽放下裴云卿时,裴云卿说了一句小心,宋泽还了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接着就往大街上跑,甚至主动上前与那群官兵缠斗,有意将他们引向相反的方向。
裴云卿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久久缓不过神来,宋泽放下他以后就六神无主地站在那,等顾时远伸手拉他,他才反应过来要接着跑。
那些官兵的样子太骇人,高举着刀枪,像是要置他们于死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贪破狼(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