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顾时远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自然起得晚了些,宋泽已经出去,裴云卿还没醒。
他出去洗漱一趟回来时,裴云卿已经醒过来了。
他的眼神清明,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浓浓的机灵劲儿,正四处打量破庙,消化着自己已经逃出生天的事实,突然一个转头,对上顾时远些许复杂的目光。
裴云卿展露一个乖巧的笑,“哥哥,你真好看。”
顾时远不免愣了一下,哪怕裴云卿的记忆倒退到更早一点的孩童时期,根本不认得他,但还是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对他表达出了自己的好感。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裴云卿,便径直掠过他,没有搭理。
没得到回应的裴云卿有些难过地咬了咬唇,“哥哥,是你救了我吗?”
“不是,”这时候宋泽刚好从外面进来,顾时远连忙指了指宋泽,撇清自己,“他救的你。”
裴云卿顺着他的指尖望了过去,宋泽那张娃娃脸看着也没比他大多少,心里生了一点是不是他救了自己的怀疑,但还是露了一个感激的笑,只是多少没有面对顾时远时的热切了。
“我该怎么称呼你们呢?救命恩人们。”其实顾时远在救裴云卿一事中实在没出多少力,裴云卿也看出来顾时远没有那么喜欢他,但他还是想知道这个漂亮哥哥的名字。
相较于顾时远的冷淡,宋泽回答得很积极,“你可以叫我阿泽。”
顾时远本不想作答,但看到两个人都望着他,最后只冷淡地给出一个姓,“我姓顾。”
他弯腰去收拾昨晚燃尽的火堆,突然觉得不对劲。
他抬头去看不对劲的源头,——宋泽正盯着裴云卿笑,他似乎一点都不疑惑裴云卿不认识他们这件事。
两人相处融洽的画面根本看不出他曾经嫌恶地想去刺杀裴云卿。
昨天他对裴云卿还活着的事实太过震惊,又过于纠结自己不明的心思,竟一点都不曾多想宋泽那过了头的善良。
他被裴云卿关押天牢这么久,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恨吗?
顾时远心中觉得怪异,但又怕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他受了裴云卿这么多磋磨,不也狠不下心来让裴云卿去死么?
但他还是把宋泽拉到一边问了他这个问题。
宋泽的笑容僵了一下,又笑嘻嘻答道,“他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忘了一些事不也正常?”
“更何况,他这样比以前可爱多了。”
看到顾时远一脸的不赞同,宋泽继续循循善诱,“师兄,我觉得他很可怜,丢了皇位又丢了记忆,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顾时远看着宋泽那双大眼睛,心软了,他的小师弟从小就是这样,不愿意记得人的坏,却又记得别人的好。
裴云卿盯着那两人头并头肩并肩的亲密交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点自己是局外人的寂寥。
突然有点想阿福,他不过是因为顶.撞了太子两句,就被他以那样的方式报复,自己逃了以后不知道会怎样对待阿福,不过太子虽然一肚子坏水,但还不至于闹到草菅人命的程度。
如此一想,他心安了一点,也不奢求别人能帮他救出阿福,——阿福跟着他一起逃命更受苦。
等到两人讲完话后重新面对他时,裴云卿赶紧露出一个笑,生怕自己讨人嫌,被他们丢在这里。
看得顾时远又是眉头一皱,那个笑容干净明朗,一点也没看出昨日那件事的阴霾。
——看来是不在意的。
裴云卿不明白顾时远为何那般不喜他,明明看着心肠很软,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于是立马神色一黯,适时将自己的脆弱外露得更多。
果然顾时远又多看了他一眼。
原来是吃这一套!裴云卿默默了然,与阿福不一样,他每次故作坚强的时候阿福都心疼得要死。他也本不是喜欢示弱的性子,在冷宫里长大最需要的就是乐观坚强,示弱只会让他跟阿福被欺负得更惨。
虽然昨天遭遇了那样的事情,但裴云卿早上发现自己并没有**,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
再加上能出宫是件因祸得福的事,他除了庆幸以外,就只剩下顾时远他们是否会把他丢在这的担忧。
现在审视自己的反应,发现在别人眼里属实是有些没心没肺了。
回想起昨天的绝望无助,裴云卿吸了吸鼻子,多了些真情实感的难过,也不全然是演戏。
他以为顾时远这下会过来安慰他了,结果是宋泽走到他身边,“没事吧?”
裴云卿被宋泽靠近的那半边身子僵了僵,但很快就从善如流,“谢谢你,”他作出后怕的神情,“不然昨晚......”
他怎么可能对那样的事情真的无动于衷呢?只是习惯压抑住自己的情感,刻意忘记那种屈辱感罢了。
如今打开情感的阀门,倒一时收不住了。
从小到大十三年,他都没哭得这么厉害过,宋泽一时不知道安慰他什么,索性伸手将裴云卿揽入怀中,让他哭个痛快。
宋泽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肩膀却有着男人的宽阔。
跟阿福给他的安慰不一样,阿福到底跟他一样是个小孩子。
裴云卿趴在宋泽肩膀处哭了很久,似乎要将自己这么多年的满腹委屈都哭出来。
宋泽感受着肩头的湿润,漆黑的瞳孔跟他衣肩上润渍出来的大团暗色一样,里面氤氲着潮湿的黑暗,他收紧手掌,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安慰更多的冲动。
朦朦胧胧中,有人碰了裴云卿的手,紧接着一张手帕被塞了进来。裴云卿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抬头,看到了一脸怪异神色的顾时远,“......谢谢。”
自从那天早上发泄情绪后,裴云卿察觉到宋泽对他的态度小心翼翼,像是在讨好他。
——与顾时远的愈发冷淡形成鲜明对比。
这让裴云卿感到不解,但也没纠结多一会儿,毕竟这对现在正需要帮助的他而言并不是件坏事。
他们这几天都是露天生活,为了防止摄政王报复,宋泽特意选了条远离人烟的偏僻山路。
因为鲜少碰到人烟,吃食都得靠自己解决。
他们三人只能在溪河里打鱼,或者偶尔能在山中打到几只野味。
虽然都是肉看起来伙食还算不错,其实那些东西说实话很难吃,没有味道不说,还残留着难闻的腥气。
本就是仓促间逃命的,谁会顾得上带那些小玩意。
宋泽有几次提过他运用轻功去附近的小镇里给买点好吃的,但都被顾时远阻止了。
顾时远是故意的,他想用这些小磨难刺激裴云卿,让他受不了这样的贫苦,即使到时候到了目的地,裴云卿没有主动提离开,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丢下他。
这些想法像是石头缝里长出的青苔,黏滑得让人本能厌恶,顾时远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眼,只要遇到裴云卿,他就变得有些不像原先的自己了。
但顾时远小瞧了只有冷宫里生活的记忆的裴云卿,实际上裴云卿高兴得不得了,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自由的生活。
那些难以下咽的野味比在宫里的残羹冷炙、馊饭剩菜强多了。
所以裴云卿一点都不觉得苦,反倒乐得逍遥自在,仿佛他生来就该是在田野中疯长的孩子。
无论是跟宋泽学打鱼还是捉野兔,他都一副兴致勃勃、永远不会厌的样子。
结合他之前骄奢淫逸的表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顾时远观察得越多就越是看不懂裴云卿,宋泽却跟裴云卿关系越来越好了。
“师兄,看。”粼粼的波光中,宋泽拎起一条草鱼,冲在岸边烤鱼的顾时远微笑。
裴云卿也不甘示弱,朝着顾时远喊道,“顾大哥,我的更大。”草鱼在他手中不停扑腾往他身上溅了不少水,衣袖和裤管早就卷得高高的,露出流畅的小臂线条和小腿线条。
整个人勃勃的气息从体内几欲喷薄而出。
因为风餐露宿晒了几日,他的肤色不再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但依然很白,晒热了时会透出一点健康的薄红。
阳光下的他,说不出来的漂亮。
由于逆光,顾时远眯起了眼,保持这个姿势看了许久,才低下头看着自己正在翻烤的鱼,脚下还有没烤的两条生鱼,翻着白皮肚子翕动着鱼唇。
脸上的表情瞬间转为无奈,这么多鱼,真的吃不厌吗?
水里的两人还在那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他们孩子气的比赛。
白天玩得筋疲力尽,天还彻底黑下来,体质较弱的裴云卿就早早睡熟了。
宋泽是习武之人,坚持得自然要久一些,他坐在火堆旁陪着神思尚且清明的顾时远。
就算谁也不说话,两人之间的氛围依旧温馨。
可能睡得并不安稳,一会儿的功夫,裴云卿翻了好几次身,期间还冒出几句呓语。
宋泽时不时回头去看,面上有着让顾时远恍惚的温柔。
“你很喜欢他。”这句话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宋泽扬着笑脸,不像是在否认,“师兄,他长得很好看不是吗?”
顾时远下意识想反驳,但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那张脸,只能沉默着。
过了很久,才说一句,“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宋泽应了一声,就和衣躺下了。
顾时远也跟着一起躺下,虽然让宋泽早点睡觉,他自己却难以入眠。
即使不想承认,他又因为裴云卿失眠了。
许是那个笑容,纯净,极富感染力。
他见过许多个不一样的裴云卿,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开怀大笑过。
皇帝裴云卿霸道乖戾,即使是对他好,也叫人提心吊胆,后来裴云卿失忆了,记忆倒退到三年前,十七岁的裴云卿虽然可怜,却依旧阴郁偏执,活在噩梦里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他。
而现在,他又见到了更早之前的裴云卿,喜欢笑喜欢打闹,跟宋泽一样孩子气,性情天真烂漫。
他跟裴云卿相处其实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却几乎纵观了裴云卿的一生。
他本不该了解他那么多。
顾时远受不了地闭上眼,浮现的却是他在宫中见到裴云卿的最后一面。
单薄细白的腕上那几道血痕,像是一条条红线,丝丝缠绕进顾时远的心里,牵走他的睡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又徒劳睁开眼,露出底下迷茫的神色,那时候他离裴云卿很近,近到能在血气中辨认出偏咸的潮气。
可是裴云卿那一刻的面容和表情,在他脑海中竟完完全全是一片空白。
像是他杀死了裴云卿,又像是裴云卿杀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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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贪破狼(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