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这天晚上,灯火辉煌,烟霞隐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头巷尾流动,一片繁华热闹。
裴初脸上戴着夜鸢送给他的面具,这是他没想到的。面具是鹿皮质地,只能露出一张唇和下巴,并不算什么工艺精湛的作品,但胜在舒适。
夜鸢将面具扔他手里的时候倒是没说什么,已经长成青年人的退役小刺客还是那个偏冷硬的性子,与裴初一般高,俊秀的脸上带着疤,看着像是拒人千里。
心思却是一向细腻又体贴的,裴初拿着面具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实在没忍住,轻轻的笑了出来,他的笑声实在很轻,低低沉沉带着磁性,就像羽毛轻轻挠过耳畔一样让人颤栗。
夜鸢凶巴巴瞪他一眼,明明耳尖泛起了红,却还是板着脸不悦的问他,“你笑什么?”
“没。”
裴初反手将面具覆在脸上,只能看见他嘴角那道落不下去的弧度,漆黑的眼眸里聚着一点凝实的微光,望着夜鸢轻声道:“多谢你,夜鸢。”
——他这人,总不知自己的笑容掠过多少凡尘。
等到傍晚时分,裴初和夜鸢从客栈出来,河畔边的舞会还没开始,两人在街上晃荡了一会儿,驻足在一个表演皮影的戏台子前。
不知是谁编的戏,讲的是一个将军与青楼舞伶的相知相恋的故事,毕竟上巳节嘛,这种缠绵悱恻的爱情戏总是特别吸引人。
就是看着看着裴初恍然觉出不对,他指着台上那两个栩栩如生的皮影,面色怪异的对旁边人问道,“这演的,难道是武安侯和阿愔的故事?”
“对啊,没错。”
“......你才发现?”
旁边的路人和夜鸢一左一右的开口,路人甚至还用一种颇为嫌弃他没见识的眼光,看了这个戴着面具辨不清面容的男子一眼。
裴初扯了扯嘴角,这还真不能怪他没发现,实在是这个故事太过曲折离奇,其内容包括英雄救美,争风吃醋,以及经历种种困难和误解,终于苦尽甘来走在一起。
最后鸾凤和鸣的日子没过多久,另一个人就不得不上了战场,死在了战争之中,只剩一人独守空房苦苦等待,日夜思君泪断肠。
裴初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朵里听着那哀婉的戏词对白,揣着手摩挲着衣料,觉得故事未免过于脱离原型。
事实上,他与阿愔之间的来往,远没有那么曲折。
他们之间大抵算是君子之交,清澈见底,不拘小节,虽无声胜有声。
可真要论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对阿愔是有亏欠的。
恰巧这时锣鼓喧声起,河畔边的彩灯亮了起来,摩肩接踵的人群开始向着那边涌动,裴初与夜鸢也跟着挤了过去。
一开始随着河流飘下来的是一条打造成莲花台似的舟坊,台上的莲花瓣随风而动,绚丽的彩灯不及舟上那个盛装打扮的人。
一身云袖,绯衣叠着白,像是朝日霞光,又像是雪地里铺洒的血,他脚下每动一步,都带起一阵鼓声,或急或缓,牵动着台下人的心跳。
每一个动作都能看出他的千锤百炼,极致钻研,行云流水,翩跹似梦,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荒废过自己的技艺。
随着人群中一阵惊呼,莲花舟上的阿愔翻身起跃,从莲花舟落到了河畔上搭建的水镜台上,翥凤翔鸾,腾空时衣袂生风,如同扶摇而上九天的仙子,轻盈飘逸。
现在的阿愔,远要比从前在风月陵,亦或后来的武安侯府时,更引人瞩目,他生来就该是舞台上的鸾凤,而不该是困在谁笼里的金丝。
隐在人群里的裴初没有再跟着往前挤,周围的看客都被台上的舞者慑了心魂,看得如痴如醉,不自觉的想要凑近,他自己反倒退了一步,退到柳树边上,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隔着隐隐绰绰的夜色与河岸闪烁的灯火。
晚风吹动他青色的衣袖,墨发飘然起伏,夜鸢在旁边寸步不离,撇头的看他一眼,半响,问他,“有这么开心?”
“是啊。”
裴初笑声悠悠,还是那副散漫的嗓音,带着点点沙哑,却不再似那么倦怠,“能活下来,看到这一幕,怎能不叫人开怀呢?”
若是按照原本的故事,阿愔的结局必然不算好,林子琅醉心权势,在庆国公案的时候就亲手害他凋零。
可是现在,他们都活到了故事的最后,裴初也有幸,能够看见故人活得越来越好。
台上的阿愔依旧妙舞生歌,他又何尝不知自己的人生是在遇见裴初以后得到了转折,那个人不仅仅只是为他解开过牢狱的枷锁。
他也是阿愔原本暗淡无助的人生里,一道劈开笼子的剑锋,他把他带出了风月陵,却又是那样决绝孤寒,带着好似让人永远也靠不近的锋芒。
阿愔最常看见的就是那人担着满身风雨的样子,曾经外界的流言蜚语与谩骂之声铺天盖地,但他的嶙峋脊骨,依旧撑起了小家中风平浪静。
阿愔只有在那人看上去很疲惫的时候,给他跳一支舞,他将自己所有情愫藏在舞中,听着他的笛音伴奏,也只有在那时才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相隔得那么遥远。
可当那人战死的消息传回来以后,阿愔才知道他早就准备好了后事,甚至连阿愔在渔阳城的去处他都安排好了,因为当初替他赎身之时,这人便许诺过总有一天会给他自由。
给他自由,放他归乡。
真是一个体贴到近乎无情的人。
但林子琅喜欢看他跳舞,阿愔也喜欢跳舞,
既然如此,他就该让自己的舞跳得越来越好才是,好到家喻户晓,能传达天地。
让那个徘徊战场,尚未归家的人,再回来看一看才好。
那一支舞就像是等候者的殷切诉语,任谁也能感受到舞者传达至人内心深处的那份浓浓的期盼。
满城的灯火摇曳,忽又飘起了绵绵细雨,楚君珩是不必要和岸上的人一样,挤在人群中观赏阿愔跳舞的,横笛坊就建在河岸边,离搭建的台子距离不远。
他占据了视野最好的阁楼,侧身倚着露台栏杆,一边喝酒,一边看阿愔跳舞,他同样也看得痴了,带着翻涌上来的醉意,心里清清楚楚的感受到,阿愔也没有忘记那个人。
阿愔也在思念那个人,他又提着酒壶,自斟自酌的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仰头喝下,眼里泛起朦朦的泪意。
何止是阿愔,楚君珩朝思暮想的时日同样长久,甚至,让人颇为可笑憾然的是,他曾经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多少年来就陪在身边与他喝酒胡闹,他却从来没有认出过。
认出来时,已经晚了。
而且林子琅这人啊,最没良心了。
死了这么多年,竟从来没有托梦回来看他一眼。
所以,阿愔这一支舞到底能不传达给他呢?那混球儿,会跨过幽冥再回来看一看吗?
楚君珩趴在栏杆上,苦笑的喝着闷酒,醉意渐深,目光从舞曲将尽的台子上收回来,不经意的往河岸上的人群中一扫,忽而愣住。
酒壶愕然的从手中松脱,蓝花瓷器从阁楼高高坠下,瓶里的琼浆,随着盛酒的瓷器一起绽成莲花,这声从底楼传来的碎响,却像是一道惊雷一样炸在楚君珩脑海。
他颤抖了一下嘴唇,目光眨也不眨,含着隐痛和震惊好像看见了什么一碰即碎的美梦。
他曾经日日夜夜在脑海中临摹的身影,当年那个为他倾伞挡酒的狐面郎,宛若再现了人间似的,那河畔边柳树旁,此时此刻,就站着一身青衣如烟,萧疏轩举,戴着张檀褐色面具的郎君。
与当年的面具并不相同,也完全遮掩了他的长相,但楚君珩曾经将这副姿态描摹了太多遍,深深刻进了骨血,往后那么多年,他与这人又相处了那么久,又相思了那么久,楚君珩不相信他还会认错。
他猛地起身,跌跌撞撞的开始下楼,若不是还残存着一些理智,他怕不是会直接从这位于四楼的栏杆上翻下去,但即使如此也是心跳如雷,手脚僵硬而冰冷。
可是等他下楼去的时候,人群中哪还有什么那个人的身影,这时候,阿愔一曲舞毕已经退了下去,天上的雨势逐渐变大,也唤回了台下众人的神智。
他们一边回味着方才那位倾国倾城的舞者,和那支惊心动魄又牵人心肠的舞曲,一边匆匆散开,急忙忙的寻找地方避雨,人群就这样一下子变得杂乱又拥挤起来。
只有楚君珩一个人逆着人潮,赶去河畔,可柳树边早就空空荡荡,那短短的一瞬,就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梦幻泡影,又或者说,只是一个短暂的,被阿愔的舞传达吸引回来的亡魂。
不都说柳树是招魂的吗?
那人就这样在树下出现,又在树下消失,快得他根本抓不住,楚君珩就这样茫茫然站在人海里,周围人头攒动,接踵比肩,他如坠梦中,似是一片风吹雨打的浮萍,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但人海之外,有人回过了头,手指摸了把脸上的面具,发现还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差一点就给熟人撞见。
他早该想到楚君珩也会来给阿愔捧场的,渔阳城现在又是鱼龙混杂,要是真被人发现他还活着,难以保证会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出来。
想到这里,裴初又看了眼身边拽着他衣袖免得被两人被人群冲散的夜鸢,不由得抬起手揉了把他的后脑勺,他们本就差不多高,这么一揉怪别扭的,夜鸢横了他一眼,不太高兴。
夜鸢和楚君珩并不熟,也没怎么见过,只是察觉到一道灼热的注视意识到不对,两人这才匆匆离开河畔。
这会儿他们隔着人海回头望,夜鸢这才发现似乎是前几日在马车上看到过的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裴初面具下的嘴角,同样也是苦涩而沉重。
雨中灯市欲眠,原已是潇潇数年。*
他们终究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坦然相见了。
这一次小楚是第一个认出裴初的,只可惜现在裴初不能掉马[吃瓜]
雨中灯市欲眠,原已是潇潇数年。*——歌曲《棠梨煎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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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全男朝堂番外·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