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琅死后第五年。
春和景明,经历了一连串内乱与动荡的大燕,也在逐渐恢复生机。
渔阳城,客栈里喧声嘈杂,聚集了很多因为上巳节而赶来的客人。
上巳节不管在那儿都是一个隆重的节日,但之所以荟聚渔阳城这么热闹,还是因为这里有一妙人。
妙人是谁?
自然是绝世舞伶——阿愔先生。
说起这位阿愔先生,也是身世曲折,自幼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无依无靠又被买进风月陵,还曾遭人陷害,差点身陷囹圄,但好在后来遇见了一个贵人。
这位贵人就是将阿愔先生从风月陵赎身,娶回家做了侍君的武安侯。
“武安侯这一生,可就只娶了阿愔先生一人啊。”
谁能想到曾经还是声名狼藉的林子琅,如今竟也为人乐道起来。
就在众人滔滔不绝的聊着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谁也没注意角落里多了两个风尘仆仆的客人。
娇春时节,外面正落着一场绵绵细雨,两位客人进来的时候都戴了斗笠,好巧不巧的就听见客栈里的人正在谈论阿愔与那位武安侯之间的风流韵事,听着听着笑出了声,紧接着又是一阵鼓点般敲击胸膛的咳嗽。
“客官身体不太好?”
来招呼客人的小二擦了擦桌子,听着这阵嘶哑的咳嗽声,忍不住问了一句。
“旧疾罢了,有劳关心。”
说话间,两位客人信手摘了斗笠,都是两位仪表堂堂的郎君,身有旧疾的这位一身旧青衫,恣意落拓,散漫疏卷,犹如一棵涯间孤松,陡然一见不由让人愣住。
但一晃儿眼小二又被一个斗笠挡住了视线,旁边那位一身干练的黑衣郎君,手里拿着斗笠支在半空,身材高挑健壮,左脸颊上一道长疤从眼角划到下颚,虽说如此依旧不损其飒爽的英姿,就是目光略冷,像只狼犬。
但对方也没有为难小二,只是道:“上两个清淡的小菜,再准备两间上房。”
听着这吩咐,小二忙不迭应了,面色羞赧,不好意思,毕竟平白无故对着一个郎君愣住,实属有些孟浪的。
小二收回视线不敢乱看,不久又端了菜上来,还是没忍住殷勤的问了一句,“两位客官也是为了阿愔先生来渔阳的?”
阿愔两年前来到渔阳城,在城里开了一家名为‘横笛’的歌舞坊,每一次编舞出演,都是技惊四座,惹人忘返,如今得闻他会在上巳节晚上登台献艺消息,慕名而来者不知凡几。
因为方才两人进来时,对客栈里的谈论表现得颇为在意,小二便合情合理的推测道。
“确实如此。”
那位闲散的青衣客翻开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浅啜了一口,唇畔含笑,懒散的掀了掀眼皮,嗓音轻哑。
“应该是在河畔吧,我看他们台子都搭好了。”
明明猜对了,可不知为何对方的神色却让人生出点怅然的情绪来。
小二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帕子甩到肩上,脑袋用力往下一点,肯定道,“没错,郎君瞧着就是个好人,要是见了阿愔先生,保不准就会得到青睐呢。”
‘好人’这个词一出口,旁边的黑衣郎君表情便有些奇怪,小二奉承完这句也没多留,怯怯的便走了。
留下夜鸢坐在边上打量他,嘴角露出点嘲讽,“好人?放在五六年前,谁都不敢这么说你。”
当年的大理寺卿,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骂他穷凶极恶,狼子野心的多得是,在给他做暗卫的时候,夜鸢都不知道为他们家挡过多少场刺杀。
那时候谁能想到,就是这个残酷无情的人,力挽了大燕的危局。
夜鸢的目光又落在桌上的菜上,和裴初一道动起了筷子,他们向来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何况这些年两人浪迹江湖,粗野惯了。
这时候客栈里仍旧有许多关于阿愔即将演出的议论声,夜鸢敛着眉送了口饭,又问裴初,“你是想去见他?什么时候?”
夜鸢是知道,曾经的林子琅与他的这位侍君之间是怎样情投意合的。
当年大理寺卿最遭人唾弃的时候,也有阿愔在旁边为他红袖添香,不离不弃,小院里一人吹笛,一人漫舞,琴瑟和鸣间自成一方天地。
那时候夜鸢就藏在暗处,谨守本分,趴在屋檐后看着两人,说不出是羡慕还是烦闷,毕竟那时的夜鸢年轻而躁动,很难理清自己对一个复杂的,难以定义之人的心绪。
裴初倒是没那么纠结,他胃口不怎么好,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又揣着袖子倚在墙边,目光飘过喧嚷嘈杂的客栈众人头顶,透过敞开的大门望向外面,雨声淅沥的打着客栈窗外种的芭蕉,但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就在台下看一眼,知道他好就足够了,说到底林子琅都已经是个死人了。”
夜鸢毫不客气的白了裴初一眼,用完饭以后就自己离开了客栈,裴初精神恹恹的去了客栈的房间休息,天气不好的时候他的旧伤容易复发。
本就因为小时候的病根体虚气寒,后来在战场上捡回了条命,大大小小的暗伤,倒是经常折磨着他。
所以从大漠离开以后夜鸢才一直跟在他身边,几年来始终在照顾他身体,现在出了客栈,也是为了去医馆给他抓药。
曾经两人一起落难青楼,裴初用二百两银子将他从鸨公手里买下来做随侍,就好像一语成谶,真定了他终生似的。
不过夜鸢自己觉得,他之所以跟着裴初只是因为没地方去罢了。
当初离开大漠的时候,两人一个是组织覆灭,金盆洗手的刺客,一个是世人眼里早就为国捐躯的武安侯,一个无家可归,一个有家不能归。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人一合计,也就这么相依相伴的过了五年,走走停停,混迹江湖,偶尔替官府抓一两个小贼维持生计,日子远比从前过的逍遥自在。
但夜鸢也曾亲口对裴初说过,如果有一天,看裴初烦了,不想跟了,那他一定会走的。
虽说如此,可直到现在,每一次调养伤势的药都是夜鸢亲自去医馆里抓回来,又会亲自给他煎好的。
从医馆走回来的时候,雨势逐渐停了,天空开始放晴。
因为上巳节,临水祓契,祭祀高禖,正是大燕郎君们会向心上人表达爱慕之情的日子,街道两边出现了许多摆卖锦囊和配饰的小贩。
一个小贩就在夜鸢路过的时候招呼住了他:“小哥,良辰佳节,怎么不买个礼物送给心上人呀?”
原本夜鸢是打算当做没听见抬脚就走的,但目光往摊上一扫又停了下来。
他手里拎着油纸包的药,收起了伞,不以为意的反驳了一句,“你怎么就瞧出我有心上人了?”
“您要是没有,也没必要停下来有此一问了。”
小贩嘿嘿的笑,促狭的挤了挤眼睛,指着自己摊上的东西热情推销,“小哥不妨看看,说不定就能挑到合适的让您得偿所愿呢。”
夜鸢嘴角微扯,压根没把小贩的话放在心上,目光在小摊上流连了一会儿,摊位上有刻成桃花的木簪,也有绣了鸳鸯或者合欢花的锦囊,也有抱合成双的玉珏。
但最后他只是从架子上拿起一张檀褐色皮革制成的面具问道:“这个怎么卖?”
“诶?”
小贩有些诧异,不懂他怎么在一众表达心意的物品中选了这么一个不起眼,又没什么含义的东西,不过还是道,“这个两钱银子,小哥不如再看看别的?”
“我就要这个。”
夜鸢回答的斩钉截铁,说着便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了小贩,纵使裴初在客栈里的意思,是现在的身份已经不便与阿愔再次相见了。
但总归是因为想要和阿愔见上一面,他们才来到渔阳城的。
如果不能再以林子琅的面貌与故人相见,那么戴着面具的裴初总还可以。
他带着面具和药回到客栈,街角处一阵清脆悦耳的风铃声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循声望去是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车檐角上悬挂的风铃,正随着马车的驾驶,叮叮当当的提醒路人。
恰巧一阵风带起了车帘,只见里面坐了个龙章凤姿,风流倜傥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墨扇百无聊赖的敲击着肩膀,一眨眼就与客栈门口的夜鸢擦肩而过。
彼此间,并没有过多留意。
夜鸢一抬脚就跨进了客栈的大门,而马车悠悠碾过青石板,驾车的侍从问了一句车里的人,“王爷,我们现在就去拜访阿愔先生?”
被称作王爷的人在马车里应了一声,吩咐道,“在外面直接叫我主子就是了,这次阿愔出演,我只是以故友的身份来捧场,要是暴露身份,说不定还会给阿愔添麻烦。”
现在的静王爷,也就是曾经的静王世子,年少轻狂的时候,寻花问柳,是出了名的纨绔浪荡,是与曾经的武安侯常一起在风月陵出双入对的狐朋狗友。
在一些爱传闲话好是非的人嘴里,两人还曾因为阿愔争风吃醋过。
如今阿愔成为对方的未亡人,当初时常聚在一起喝酒赏玩的三人里,余下的两个,来往间已是不得不学会避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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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全男朝堂番外·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