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寒重,草色辽阔,一片金黄。
北狄的王庭自然选址在漠北水草最丰美的地方,裴初还挺喜欢时不时走出帐子,眺望这片沃野千里的景色。
他身上的伤恢复得有些慢,动了根本,大部分时间都需要卧床休养,但躺着实在无聊,在能下地以后,裴初每天都会出来走走。
北狄的臣民不少人都知道他们的王带回来一个中原人,但了解他身份的人却很少。
哪怕不久前才听说,单于逊将一个敌国将领的尸首带回来下葬了。北狄人敬重英雄,哪怕是敌人,但只要有真气节,真本事的人都值得他们敬重。
林子琅的名字,在北狄也有很多人都听说过,也知道就是他一再阻挠住北狄南下的马蹄,最后英勇就义的故事。
对于单于逊把人带回来厚葬,北狄的臣民大部分都觉得他们的王心胸开阔,敬重烈士。
世人都以为林子琅已经死了。
也没有人能想到裴初就是林子琅。
因而当裴初走出王庭,路过一个正在自家牧栏前,抱着一只病死的羔羊哭的小孩时,对方也不会认出他。
小孩十来岁,肤色黧黑,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可怜兮兮。裴初停下脚步,隔着栅栏问他,“哭得这么伤心?难道是因为家里没羊了?”
小孩一噎,像是被戳中了伤疤,哭得更大声了。
那时候努达尔就站在他旁边,这位单于逊的心腹,寥寥几个知道裴初身份的人,单于逊处理政事忙不开的时候,专门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他之前在裴初手上吃过亏,又几次跟着单于逊在战场上被裴初坑的九死一生,因而心里对裴初是有些抵触和戒备的,听着他这不懂安慰,也不懂婉转的话,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
裴初倒是没有注意,他只是站在栅栏前望了望,发现里面确实没剩几只羊了,唯有的三四匹,也能看出是些老弱病残。
“阿父上战场没回来,爹爹也受了伤,家里就阿曼能产奶卖钱,但现在阿曼死了......”
牧童抽抽噎噎,搂着手里那只叫‘阿曼’的羊不放,就像在抓住最后一颗的稻草。
北狄全民皆兵,但今年却与大燕打了一场败仗,很多人都战死沙场,并且因为军需消耗,导致北狄现在资源紧缺,牧民的日子并不好过,哪怕只是死了一匹羊,也是对一个贫寒家庭的重大打击。
况且草原上的资源本就是极其匮乏的。
北方民族一直对富庶的中原虎视眈眈,又何尝不是因为漠北的民生艰难。
毕竟仓廪实才知礼节。
裴初站在牧童面前听着他的哭诉,这小孩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就是那位让北狄吃了败仗的罪魁祸首。
况且裴初的神情在努达尔眼里也是纹丝不动的。
他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对襟绒袄,头戴雪白的貂皮帽,面色也很苍白。
明明长相是难得一见的俊秀,但第一眼给人留下印象的却不是那张脸,而是那双幽黑静谧的眸子,墨若棋子,懒若清风。
努达尔带着裴初闲逛了一会儿就回王庭了,单于逊又来到了他休养的帐子里,并且还总是毫不避讳的把记录着北狄政事的折子也带来处理。
他斜着身子坐在矮桌前的兽皮毯上,偏头笑望着掀开帐子进来的裴初。努达尔识情识趣的守在外面,心里就不太明白,草原上爱慕他们王上的好儿郎们不在少数,无论是热情豪放的,还是善解人意的。
怎么单于逊看上的,却总是中原人,前一个谢庭芝也就罢了,毕竟长得的确倾国倾城。
但林子琅......
对于北狄人而言,这是他们在战场上最怕遇见的恶鬼。
除了单于逊,一般人还真难生出什么旖念。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不多逛逛?”
单于逊一边说,一边给裴初倒了杯酥茶,顺便拍了拍旁边的兽皮毯让他过来挨着自己一起坐。
酥茶漫着浓郁的奶香,裴初自然不会去挨着单于逊,只是在他斜对面的火盆旁坐了下来,一边烤火一边端起酥茶,也没和单于逊兜圈子的答道:“那个哭羊病死了的小家伙,是你故意让我遇见的吧。”
“嗯?没错。”
单于逊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颇有些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的意思,起身走到裴初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烤火。
两只手掌放在火盆前,北狄王故意调侃道,“如何?是不是对让我们打了败仗,感到了些心虚?”
裴初眼皮都没掀,饮了口酥茶,咸甜的味道弥漫口腔,温暖了內腑,是草原上特有的风味,然而战争之后,还能无忧无虑享受到这份风味的人,却是不多。
“立场不同,各司其职罢了,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他的嗓音因为伤病有些暗哑,既缓且沉,没什么动摇,而后侧过来的眼神,也带着点子慵颓。
在单于逊看来,那眼神就像引人失足的湖泊,他有心想要伸手去盖住,做些逾矩的事情,但又怕弄巧成拙,只能按耐住心中的本能,伸手拿起桌上的折子递给裴初。
“但现在你身在漠北,漠北的冬天可不好过,一不留神,很多百姓都会被冻死饿死。”
小牧童确实是单于逊安排裴初见到的,但其中反应出来的问题却是真实的。单于逊不说多了解裴初,但很清楚这家伙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不管是哪个国家,总不会忍心真看着他们的百姓忍饥挨饿。
他拿捏住的是裴初心软。
“在入冬之前,我们必须打几场杖,这几个部落膘肥马壮,依你看,现在的北狄怎么才能赢?”
草原上弱肉强食,为了生存而互相掠夺本就是常理,北狄先前一仗元气大伤,要是过不好这个冬天,只会越来越衰弱。
就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吧,裴初摊开了单于逊递过来的折子,一个先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敌国之将,倒是细细琢磨起来。
“这几个部落你要是能拿下,往后几年北狄想必会越来越安稳。”
将所有奏疏情报看完,裴初转过身,来到矮桌前展开一张军事地图,指尖在上面划过几个地方,指腹沾了一层浅浅的墨灰,与他苍白如玉的手指对比鲜明。
单于逊看着他的手,又看着他指过的几个地方笑了,这几个部落的地盘连接起来,就是一条勾连西北的商路要塞,也是他早就想要收服的地方。
只是这些部落实力强大并不好对付,而且真要去建立一条商路也并不容易,北狄人虽然擅长放牧打仗,但经略之才,少之又少。
裴初此刻的提议,无疑正中单于逊下怀,又或者说单于逊本就是想趁此机会套住他的。
他知道裴初一定会出手相助,这样他就能将他困住了。
困在大漠,一辈子也不想放他走。
这或许,才是单于逊最大的野心。
***
北狄人能深刻体会到裴初做为敌人的可怕,但当对方站在自己这边出谋划策时,北狄的这个冬天,好歹没有沦落到难以继日的地步。
这个时候,努达尔等人反倒琢磨出单于逊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对方了,只一人便足以抵得上千军万马,他们的王眼光果然要比他们好。
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里,那人良计频出,或是铁血震慑,或怀敌附远的,周边好几个部落都接二连三的归顺了北狄。
这样一来,未来商路也将更容易建设。
到时如果能和大燕再重新开放互市,那往后几十年,两国之间都能维持一定程度的和平发展。
裴初给北狄规划的是一条这样平稳的路,单于逊知道他的意思是不希望与大燕再起兵戈。
真奇怪,哪怕大燕对他鸟尽弓藏,也不怨恨。
虽说如此,但单于逊没打算在这里拂他的意,这一日庆功,草原上燃起了篝火,很多人都在篝火前载歌载舞。
单于逊独自将裴初带出来骑马,裴初身上的伤好转了不少,但因为伤了肺,偶尔会有几声压抑的闷咳,除此之外,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他现在的身体是好还是不好。
两人游荡在残雪消融的草原之上,夜幕低垂,星辰寥寥,只有一轮上弦月冷清清的悬在他们头顶上。
单于逊心里其实很满足,就好像心愿触之可及,他握着马疆慢慢踱步,和裴初并肩漫步在草原。
“大燕应该看不到这样的景色。”
远处篝火的炊烟直直升起,胡璇歌舞的声音隐隐传来,流沙随风而卷,明月相伴边疆,两人行至河畔下马,夜色下,马匹相偎着低头喝水。
单于逊故意对裴初拉踩道:“你在大燕虽位高权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鹰犬,而如今在漠北,走马猎鹰,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岂不快活?”
裴初将马鞭扔到一旁,在一处干燥的枯草堆上席地而躺,盯着天上那轮被云层半遮半掩的弦月,轻声低笑,“陛下说的很对。”
单于逊挑了挑眉,坐到他身旁,刚觉得他这声‘陛下’唤得真好听,就又听他语气懒散轻慢的开了口,“可这偌大的漠北,也不该是我的囚笼。”
他似乎很清楚单于逊的打算,让他参与进北狄的政务里,时时刻刻待在他身边,让整个北狄的人都知道,这个中原人是单于逊的。
足智多谋,且强大。
削减了他在北狄人心中做为敌人的印象,同时在向人展现自己的权威和占有欲。
这么做是为了阻断裴初的后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属于北狄,他离不开大漠。
单于逊不想放他离开。
这救命之恩,可真不是那么好报的。
单于逊沉默了一会儿,眉眼低垂的看着裴初,目光幽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沉浮,半响,他嘴角挑起一抹笑,“我不懂,你既然摆脱了林子琅的身份,离开了大燕,为什么不能留在大漠?”
他侧身躺下去,握住裴初的手腕,牢牢攥住,皎洁的月色下,眼眸里流转着星辉,他说话难得温柔,“我这一生,难得遇见一个你这样的,是不是良人还真不好说,只不过,若是不能共白头,大抵会使我遗恨终生。”
单于逊是个想做什么便会去做,想要什么也会不择手段去争取的人,只有竭尽全力才不会后悔,他向来不喜欢后悔。
但裴初,大概真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死对头。
就算他再怎么严防死守,也还是会被他钻到空隙逃走,当空荡荡帐篷里,只留下一封写满了北狄商路未来发展策略的羊皮书信时,单于逊咬了咬牙。
他蹙着眉峰,紧绷的面色里,酝酿着难过与不甘心,北狄王转身出了帐篷,亲自带人去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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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全男朝堂番外·二